杜洛捷笑一笑不答。
「聽說你最近跟反對黨那個廖主席的女兒……叫什麼名字……廖筱懿的……走得很近?」
原來是為了這件事!這幾年他不曉得傳過多少緋聞,朱夫人從來沒吭過氣,要不是這次的對象讓她緊張,恐怕她也不會發表任何意見吧。
他突然有點為遠蓉感到悲哀。
「也沒有,只不過是碰過一次面,一起吃頓飯而已。」他簡潔的回答。
阿公一臉的不相信。「吃一次飯,你就答應捐200萬給他們?」
這個公司的眼線太多,一點風吹瀌動都會傳到阿公耳中。
「應酬啊!200萬也不是什麼大數目,就算留一個人情……」
「這不是錢的問題。」阿公打斷他的話。「問題出在你的身份,你是朱敬山的女婿,還捐錢給反對黨,這傳出去能聽嗎?」
「就算這樣,我們也不必做得太絕……」
「沒這個必要!」阿公斬釘截鐵的說:「你是怕你丈人會倒是不是?政黨輪替?再等二十年看看!」
洛捷默默不語,當阿公已經這麼說的時候,最好別不識相的與他辯解才好。
一陣山風吹來,嘩啦啦的葉片波浪似的舞動,山上的夜晚總是特別的涼。
他扶著阿公的肩,輕輕說道:「有一點冷,你也沒穿外套,進去好了。」
「我沒那麼嬌嫩,再大的風浪都見過。」話雖這麼說,但他還是聽從洛捷的意思,轉身走回大屋。一面想起什麼似的問道:「洛捷,遠蓉到底有沒有問題?」
洛捷先是一愣,隨即會意過來。「遠蓉哪有什麼問題,該生的時候就會生,你不用緊張啦。」
「我怎麼能不緊張?結婚這麼多年了,還不趕快生個曾孫給我抱!你哥哥我是不指望他了,阿公所有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你可千萬別讓阿公失望。」
杜洛捷的臉上微微一笑,眼中卻是一片寒霜,夜色太黑,老人並沒有看出來,只聽到孫兒恭敬的聲音道:「我知道,阿公。」
☆
回到房間,遠蓉並沒有睡,她擁著一件杜洛捷的舊大衣,斜臥在落地窗前的貴妃椅上。落地窗大大的敞開,送進一室的寒意,聽到開門的聲音,她轉頭望了一眼。
「我以為你睡了。」杜洛捷道。走向窗前,這個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剛剛他和阿公走回主屋的身影。
「本來是要睡了,」遠蓉拉拉身上的大衣。「可是風聲太大,吵得沒法入睡,乾脆坐起來……聽風的歌。」
「聽風的歌?」杜洛捷若有所思的重複,這樣的說法未免太有詩意。
「阿公又跟你說了什麼?」遠蓉懶懶的問:「又要叫我們生孩子?」
「別理他,過一陣子我再告訴他是我有問題就好了。」
「講得簡單,」遠蓉冷冷一笑。「他搞不好還會叫我們去做人工受孕,別忘了你大嫂的前車之鑒。」
杜洛捷不答,只是離開窗邊,在她身旁的沙發坐下,掏出菸點上。
遠蓉也不理他,自顧自的繼續說道:「我覺得嫁到你們杜家的女人真可憐,一旦生不出兒子,就跟個廢物沒兩樣……」
「也不盡然,大姨的話誰敢不聽?」
遠蓉輕笑。「大姨的確是例外。對了……為什麼你叫她大姨可是大哥卻叫她媽?難道你們不是同一個母親生?」
她無心一問,卻讓杜洛捷的臉色變得更加陰沉,他長長吐出一口煙,這才冷冷的回答:「我們的確是從同一個肚皮出來的,如果這就是你想問的話。」
遠蓉有種預感,覺得她正碰觸到杜洛捷最敏感的一部分。
「我只是好奇罷了,」她略帶歉意的說:「要是讓你覺得不舒服……那我道歉好了!」
「沒有什麼舒服不舒服,」杜洛捷回復他一貫的漠然。「這是一個交易,讓我母親可以被承認的交易。」
遠蓉不懂。
「你應該知道我爸和大姨的婚姻是怎麼樣的情況吧?」
這個遠蓉知道,就和她與杜洛捷的婚姻一樣,都是一種策略聯盟。大姨比杜文懷大了五歲,而杜文懷被迫結婚時,也不過才二十歲。
「我跟大哥的媽媽和爸爸是大學同學,兩個人不顧家裡反對,也不管使君有婦就同居,我媽甚至還因為懷孕而休學。爸那時也想離婚,可是阿公根本不可能讓他如願,再加上爸自己太沒有規劃,經濟大權全掌控在阿公手裡;阿公一旦斷絕他的經濟來源,他就完全束手無策了。」
說到這裡,杜洛捷抬眼掃過遠蓉。「這件事給我很大的警惕,如果我要做相同的事,絕對不讓自己陷入同樣的困境中。」
遠蓉明白他的意思,但那是杜洛捷的問題,她只知道如果自己離開杜洛捷,就算不拿杜家的錢,她也不會餓死。
「然後呢?」
「然後當然還是大姨出面,提了一個條件--就是如果第一胎是男孩,就送回杜家給她養;然後只要我爸不離婚,她可以容忍我媽的存在。所以裕捷出生還不到一個禮拜就被抱回杜家,在他眼中,只有大姨才是他的媽媽。」
原來如此,怪不得杜洛捷對大姨會那麼冷淡,甚至和裕捷也是如此疏遠。
「那你呢?你是幾歲回來的?依照阿公的個性,就算你不是長子,他應該也不會把你留在外面才是?」
遠蓉看到杜洛捷原本就深沉的表情,竟然慢慢的浮現一股殺氣。這中間必定隱藏了許多無法磨滅的恨意,才會讓一個如此內斂的人壓抑不住……她的雞皮疙瘩浮了上來,而她很清楚絕不是因為寒冷的關係。
「因為他們害怕我的智商有問題,所以根本就不敢提這件事。」
空洞而陰森的語調迴盪在呼嘯的風中,竟讓遠蓉不寒而慄,是她的錯覺還是溫度真的變低了?她不由自主的拉緊身上的大衣。
她還有千百個問題,但卻一個字也吐不出。
驀然間,一陣疾風狂掃進屋內,風中夾雜淒厲的咻咻聲,排山倒海席捲而來。
遠蓉的心狂跳,被這來得詭異的風勢嚇到了。就在她驚魂未定之際,卻看到杜洛捷一個箭步衝向窗邊,神色狂亂的望著無邊際的黑夜。
「好怪異的風,」遠蓉喘著氣說道:「山上的風都這麼奇怪嗎?」
「這不是風聲,」杜洛捷的聲音粗啞,彷彿看著窗外梭巡什麼。「這是我妹妹的哭聲。」
遠蓉這次真的嚇到了,除了對她剛剛聽到的話,更恐怖的是杜洛捷的表情,那臉上是全然的痛苦與絕望。
「那一年我十歲,」杜洛捷對著窗外喃喃自語。「所有我親近的人都離我而去……我一個人來到杜家,睡著陌生的大房間,陪伴我的只有黑夜跟恐懼……風一吹,我就覺得是我妹妹在窗外哭。她哭得那麼哀傷、那麼悲慘……而我卻連窗戶都不敢開……」
「我不知道你有妹妹……」遠蓉怯怯的開口,唯恐再刺激到杜洛捷。
他不該說的!這是他心底最深沉的秘密,也是最後一道防線……但他卻聽到自己的聲音道:「沒有人知道,這是杜家最引以為恥的秘密,每個人都不提,假裝根本沒有這個人的存在。」
遠蓉很想問為什麼,卻只能瞪大眼睛望著杜洛捷的背影。過了許久,杜洛捷終於轉過身來,坐回原先的位置,但卻任由窗戶敞開著。
「想喝酒嗎?」杜洛捷突然問,他的神情已經平靜下來了。
遠蓉點點頭,她的身體與心理都瀰漫著一股寒意,的確需要一點酒精來緩和情緒。
杜洛捷又站了起來,往身後的櫃子底下撈出半瓶酒,但卻只有一隻玻璃杯。他倒了半杯給遠蓉,微笑著說:「沒冰塊,將就著喝。」
遠蓉沒問他要怎麼辦,因為杜洛捷已經對著瓶口大大的喝了一口。遠蓉的酒量不行,只敢淺嘗,就算如此,酒的辣味也已經讓她的眼淚嗆了出來,她得費很大的勁才能強忍著不咳嗽。
「你妹妹和你差幾歲?」
杜洛捷緊緊盯著遠蓉,臉上又泛起一抹詭異的笑容。「我和她是雙胞胎。」
遠蓉這次是真的嗆到了,只見她脹紅了臉,連連咳嗽,一臉的驚嚇。
杜洛捷似乎覺得很有趣,他悠哉的喝了口酒,靜靜的說:「雙胞胎,卻是截然不同的命運,我早她四個小時,而她卻因為產程太長,導致腦部缺氧,出生不久就被判定智能不足。」
這就是杜家一開始不要他的原因嗎?因為杜洛捷的雙胞胎妹妹有問題,所以他們害怕他也有問題?遠蓉的眼底浮現一股憂傷。
「我媽生完之後得了產後憂鬱症,可當時卻沒有這麼時髦的名詞,大家都以為我母親瘋了,就連我爸也這麼認為……那時要不是阿媽在,就算我智商沒問題也活不到今天。」
「阿媽?」遠蓉又迷糊了。「哪一個阿媽?」
「除了我父親的親生母親還會有哪個阿媽?」杜洛捷笑了一下。「看來你對杜家的家族史也不陌生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