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落的天使遺體
天使存在嗎?
天使就在那一夜消失了,你不知道嗎?
那些下降的雨滴,就是它分化的遺體。
你沒看見嗎?
十二月底,寒流來襲,下著冰凍小雨的台北夜街,形形色色的厚大衣人群、雨傘與車燈交錯而逝。人們口中呼出的白色煙霧全在空中相遇,從而迴繞、糾纏,然後消失;就像來往匆忙的人群、車流,擦肩相會,偶遇之後彼此離開,毫無關葛。
這是年度最低溫的夜晚,冷得讓人連縮在厚外套袖子裡的手掌都張不開。
十八歲,私立永業工商專校學生皇甫灩,面目淒然迷惘,無目的地走在陰寒小雨漫飄的人行道上。淒愴的表情、失魂落魄的腳步,渾不覺冷的任由冰凍雨滴懸在濕透了的長髮、單薄的白襯衫上,彷彿對置身的世界,已經沒有感覺,已然麻痺了。較之寒冷的天氣,沒有希望、拒絕世界的她,更讓人覺得冷進骨底。
恍恍然,她穿過路口擁擠的車陣,來到商店街,沿路淨是繽紛燦爛的霓紅招牌,商店櫥窗裡有溫暖氤氳的黃燈。聖誕節到了,滿街都是歡樂愉快的氣息,一群穿著華麗晚禮服的女孩嘻笑穿過她身邊,匆忙的趕去參加一場倒數計時的舞會。連行道樹上,都滿是璀璨的燈飾。
像是受到了溫暖光線的招引,她凝滯黯淡的目光在一盞聖誕燈前停了下來,癡癡凝望。久久,彷彿在她即將凍成石人之前,猛地撲上了那層保護燈光的玻璃,冰冷的臉頰貼著冰冷的玻璃,冰冷的淚水,也無助無聲的滑落。
兩個小時前,就在這盞同樣款式,一樣炫麗熱鬧的節慶燈下,她從幸福的最高峰,墜落到最令人失望心碎的深谷。
今晚是聖誕夜,一個她曾經如此期待盼望的夜晚。但愛情的來去,豈料,竟如同商場一般的實際而詭橘。
紀允倫,這個她曾經深愛過,從今天起卻發誓要徹底鄙視、忘卻,不能再心動的名字。他是她交往了三年的男友,是視覺傳播同科的學長,長她四歲。畢業後靠她的父親說動叔叔,以黨政關係關說,免除了兵役,又在父親的推薦下順利的進人台灣四大企業之一的精奇科技集團的網路部門擔任設計師,父親一直將他當成未來的女婿與親人來疼愛。但一個星期前,就在父親因為公司完全易手而氣得心臟病發住進醫院,不顧曾推薦他的她父親的反對,跳槽精奇的最大競爭對手——來自美國的S.C科技集團,薪水加級、位階晉陞。
她詢問過他,也質疑他。而他溫柔的抱緊了她,輕聲向她求婚,解釋她的困惑。他說一切都因為他想早點成家,早點和她甜蜜的生活在一起。他等待這一天,等了好久。如今眼前就有好的機會,為什麼放過呢?況且他有更好的經濟條件,說不定還能幫助她父親的公司。
而她相信,她始終相信他說的一字一句。甚至與臥病在床的父親力爭他的用心良苦。父親卻與她慪氣,一個禮拜來未曾交談,其中更嚴重病發一次,計她懊悔不已。然而,她還是相信他的。
聖誕夜之前,他訂了最高價的餐廳,約她吃聖誕大餐,說要給她一個特別的回憶。她以為,這就是他們飛往幸福生活的開端。
這頓大餐吃得非常愉快,他似乎比往常更慇勤、溫柔的對待她,連一向會讓他不甚高興的衣著打扮,他好像也不在意了。他總是嫌她的穿著打扮不夠人時,太素樸。為什麼不穿得艷麗一點?又不是沒錢。他曾這麼說過。
「小灩,你喜歡這裡吧?」
「嗯!」她微微一笑。
其實去年以前她還常來,爸爸媽媽喜歡帶他們一家人到這裡聚餐開酒,不過今年以來家裡的經濟情況不像從前那麼寬裕,她也就少來了。從上個月起,爸爸的公司因叔叔的廠資金調度困難連帶的宣告結束,叔叔也一病不起,沒幾天後竟拋下嬸嬸走了。龐大的家族產業,一夕之間長城頹倒,最後連爸爸也病了。想來她以後更少機會到這裡吃飯了。她流目回盼,禁不住想起每次過年過節時,家庭聚會快樂的場面,今昔相映,萬般滋味,不勝唏噓。
「我們到這裡吃飯是有原因的,我必須告訴你一些事。」紀允倫眼神中流蕩著一抹不安,可惜當時的她並未稍加注意。
「說啊!」她含羞帶怯,滿以為他就要給她另一項期待已久的驚喜。
「我現在的公司很賞識我,以後可能會很有發展空間。」
「那很好啊!」她是真心的替他高興。
「不過,我可能需要你的配合。」他的態度舉步不前、曖昧不明,眼光閃閃爍爍。她現在才想起那些被自己刻意忽略了的細節。
「需要做什麼呢?」
「我要結婚了。所以,我們分手吧!」
「咦?」她幾乎以為是他的緊張讓他說錯了話。
「啊?你沒聽錯,我要跟你分手。」他看來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但他何必如此惺惺作態,早在他訂好餐廳,約了她時,不是早已準備好了說辭?
「我們之間,算緣分到了,我不能再和你交往。所以這是我們的最後一餐,我要給你最後最好的回憶。」他的臉低了下去,她的心卻沉到了幽冥渺茫的深海底。
接下來他說了什麼理由,解釋了什麼她幾乎是聽不見了。甚至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是什麼時候走出飯店的?只記得他斯文好看的臉漸漸軟化、扭走,疊印成一張燈海飄蕩中陌生遙遠的畫面,彷彿是她不曾見過的人。
她記得離開飯店前打了通電話回家,可能想得到一點溫暖的安慰吧!媽媽並不知道紀允倫對爸爸的背叛,爸爸對所有家人都隱瞞了這件事。但媽媽哭得哽咽不成聲,告訴她更難以承受的事實——爸爸走了。
一陣寒顫,令她冷透了的肺咳了起來,咬得玻璃櫥前一片白霧迷離。
眼前這張淒楚悲哀的臉是誰呢?怎麼會如此憔悴,眼神如此飄渺空洞?
咬得回神的她,怔怔望著玻璃倒影,那張青春年少的臉孔,如今蒼白又滄桑。這是她自己嗎?怎麼鏡中的臉是如此的衰老頹敗?伸手碰觸冰冷的玻璃面,她愛憐的輕撫那張修譫空洞的面容,以及無聲的淚水。她做了什麼?這是報應吧!她害死了爸爸。
「小姐你沒事吧?臉色很差,一定是不舒服吧?我叫了救護車,你還是進來休息一下,把身體烘乾吧?」一身聖誕裝的好心女店員俯身對她說。
她看到陌生人眼中充溢著同情的光芒。
同情?她已經是這麼可憐了嗎?就因為被一個男人給甩了?而這個男人還讓她背叛了愛她的爸爸。
這一切錯誤的原因呢?她看著聖誕燈光,耳邊回憶起他的話語:
「總經理的千金對他很有好感,他是個沒有沒有身份背景的人,沒有什麼機會能爬到顛峰。而他是個有野心的人,為了將來,他一定得接受總經理千金的情意。就算是他對不起她了。但都是為了前途,他要她諒解。」
接下來,就是他不斷的敘說著他們之間的完全不協調。他愛華麗,她愛素淡;他愛夜夜飲酒,到PUB狂歡,整夜跳舞;她愛靜靜的上山,泡二杯淡茶共享;他喜歡刺激,不斷的爭取爬上高位高薪的機會,她卻只希望能擁有一個安穩的家,而親愛的丈夫有一份穩定不忙碌的工作;他想親熱,她卻只願意讓他淡淡的親吻與擁抱。他指責她的保守與不信任,不將自己交出去,帶給他壓力與不安。更指責她不肯加入他的世界,是造成情感隔閡的原因。
原來他們對彼此愛情的認知,落差這麼大!
她以所有情意,準備將一輩子交給他,難道這不是信任?她以為讓他保有他原來的生活情調,不加干涉,同時她也不勉強他加入她在他眼中無聊的活動,難道這不是尊重愛侶的方式?
她悠悠帶淚苦笑。
那麼他三年來的忍耐,難道都是為了她身後的家世,家族龐大的財富與社會地位?
他愛過她嗎?她不敢確定這個答案。但她真要讓自己落到這麼不堪的地步?
她盯著蒼白靡弱的倒影,接著一股氣憤的不甘心代替了濃濃哀傷。以濕透的衣袖抹去眼淚,她不願意見到自己如此的委靡懦弱到需要世人的同情。
「謝謝你。我沒事了。」
勉強笑出一張淒慘的臉,她搖搖晃晃的推開店員站起來,繼續往前走。但她不能回家,她不能掛著這張瞼回到家,帶給已經為工廠傷透心神的家人更多負擔。在回到家之前,她必須讓自己恢復原狀。至少,能夠自然的笑,自然的問好。
但她該到哪裡去更換這一身傷心呢?
皇甫灩漫無目的踩著石磚,沿街的櫥窗是她的鏡子。她專心的看著,看著自己的面容何時能恢復一絲血色,何時能褪去那一抹淒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