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死……她連大雨紛飛的清明時節都好想念他……
陸紅杏哭得太專注,沒注意到上空已被一片陰影籠罩。她的心境也是灰暗暗的,哪來的閒工夫去留神是不是要颳風下雨?!現在誰都別來吵她,她只是一時難過,等她哭夠了,她就不會再哭了。她才不會天天以淚洗臉,她是堅強的陸紅杏,只是現在心裡難受,只是現在好想哭而已……
「紅杏。」
熟悉的嗓音喚來陸紅杏抬眸,她瞠著雙眸,眼淚還不斷從泛紅眼眶中溢滿出來。
她怔然地看著范寒江,直到他伸手為她抹去臉上縱橫的淚痕,她才驚呼。
「伯父?!你怎麼折回來了?忘了拿什麼重要東西嗎?呀——藥箱!沒有藥箱你怎麼替人看病?!我馬上去替你拿,你等會兒——」陸紅杏壓根忘了自己方纔還在哀哀怨怨蹲在雪地裡哭泣,她猛然起身,連身子都尚未站穩,便踉踉蹌蹌要去幫他搬藥箱。
「紅杏。」范寒江擒住她的手臂。他真的沒想到曲練會一語成讖,她竟然真的在他離開之後暗暗啜泣——她明明是那樣要他放心遠去的笑呀!
所以他從來沒有擔心過她,他知道她會好好照顧她自己,他總是毫無牽掛地轉身走開。
而她呢?
她把笑容給他,卻把悲傷留給自己。
若沒有曲練的當頭棒喝,他恐怕永遠也不會知曉她的飲泣,永遠不會知曉自己走得多麼無情。
他想問她,是否每一回他離開,她都像剛剛他所瞧見的,雙臂抱膝,將自己蜷成蝦米,咬住哭聲,安靜掉淚?
然而答案已經太過明顯,這些年他的來來去去,她的笑笑哭哭,像是繫在同一段繩上,他來,她笑;他走,她哭,他還想欺騙自己她是如何開懷快樂地目送他離開?!
「……伯父?」陸紅杏也發覺他的不對勁,他正擰著眉心在看她,黑眸連眨也不眨。
她原先還不懂,直到一顆懸在眼眶裡的殘淚滑落,畫過唇瓣,讓她嘗到濕濕鹹鹹的滋味,她才記起自己正在哭泣。她慌手慌腳地抹著臉,力道恁大,朱紅絲絹刮疼了冰肌玉膚也不在意,只想趕忙湮沒證據。
「這、這是風沙跑進我眼裡,我揉不出來,只好猛打呵欠,想藉淚水將刺人的風沙弄掉……還好它流出來了,我沒事了……」
她說完,卻不見范寒江鬆開緊扣在她臂膀間的大掌。也許是心虛,也或許是扯謊騙他的良心不安,她不敢抬頭看他,只能盯著他的手發楞。
沒想到那隻手沒有離開,反倒她的左臂膀又添上他另一隻手,將她握牢逼她面向他,她不解其意,視線先瞧瞧他的左掌,又骨碌碌轉到他的右掌,最後才緩緩轉回他身上,正要問他怎麼了,范寒江已先她一步啟唇,那句從他嘴裡說出來的話,像道亮晃晃的閃電,直直劈向她的腦門,轟麻她的四肢百骸,讓她好久好久好久都回不過神——
「紅杏,要不要跟我一塊回銀鳶城?」
第六章
原來她是一個這麼不懂矜持的女人。
當范寒江問她要不要一塊到銀鳶城,她只震驚呆愕半晌,瓔智回籠的瞬間,她已經牢牢抱住范寒江的右臂,像只攀樹的猴,毋需再用言語回答,她的舉動已說明她有多高興聽到他這麼問她。
不過……
她漏聽了好幾個字。
「原來是邀我到銀鳶城來玩幾天……我還以為……」
以為他要帶她一塊走。
「不過聊勝於無,至少他主動開口……」原本還在撅嘴嘀咕的陸紅杏高興地笑了,越來越高興地笑了,到後來甚至還壓抑不住笑聲,細碎的嘻嘻聲從唇瓣間偷偷溜出來。
她走得太匆忙,沒來得及帶衣物或銀兩,也沒來得及交代紅杏坊的下人要好好顧店——反正那也無關緊要,她只要能待在他身旁就心滿意足,不吃不喝都甘願。
再過半條街就是銀鳶城,放眼望去已經看不到白皚的蒼涼雪景。
她脫掉一件毛裘和軟背,與從銅鴆城出城時冷到直打哆嗦完全不同,銅鴆城還處在冷冬裡,銀鳶城已經籠罩在春息之中。
「老范,先到曲府去哦。」因為多載一個陸紅杏而被擠到馬車前座的曲練由前方小窗扇探出告知。
「那是當然。」他也沒膽先回自己的藥鋪喝口茶、睡個午覺補眠。眼下不立刻到曲府去看看天香的情況,曲爺和鹿玉堂也不會放他好過。「紅杏,要麻煩你先陪我走一趟了。」
「不礙事。」她也挺想瞧瞧那名讓范寒江匆促趕著要回來診視的天香是何許人也。
「坐這麼久的馬車,累不累?」
「不累。」
「等會到了曲府,我讓他們先安擇間客房讓你休息,順便吃些什麼。」
「不用了,伯父,我沒那麼嬌弱,你不用分心管我,儘管去辦正事,別把我當累贅。」陸紅杏才不需要人時時在她身旁看顧,她會將自己打理得很好。
范寒江也確實沒在她臉上看到半絲倦意,但心裡有些擔心她是在強顏歡笑——就如同她送他離開時那樣。
一路上,他反覆思索著自己衝動開口要她隨著他一塊走,究竟意欲為何?
是一時興起?還是對於她的一份歉疚?
范寒江還在按額忖度,馬車已先停下來,意味著曲府到了。
「老范,快下來,別忘了要裝出很焦急很緊張,好似千里趕路要回來替天香治病的嘴臉!」曲練從水囊倒出一掬水,朝范寒江臉上潑,將他弄得滿頭滿臉的水。
「你幹什麼潑他水?!」甫要下馬車的陸紅杏正巧看到這一幕,手邊沒有竹帚能掃向曲練,但搬出車廂裡的小石桌也夠狠了。
「侄媳婦呀,別誤會,我潑這些水是為他好,你等會兒就會叩謝我的救命之恩。」曲練趕忙澄清。
陸紅杏瞇著眼瞪曲練,壓根不信他。
「紅杏,二爺說的是真的。」范寒江扶著陸紅杏下馬車,安撫道。
「不懂。」
「馬上你就懂了。」范寒江沒多說什麼,不過背對著曲練,悄聲對陸紅杏道:「但要記牢,和二爺要保持三步距離才不會被打到。」
「咦?」越說陸紅杏反而越不懂。打到?
曲練也拿水囊傾頭淋下,將自己淋得比范寒江更濕,「好了,走吧!」
兩個大男人頂著一身水濕,疾步奔進曲府,范寒江突地橫亙右臂,一面停住身勢,一面擋下陸紅杏的腳步,陸紅杏只匆匆聽到范寒江兩字「後退」,她已經被范寒江推得小退好幾步。
驀然一道又快又強的黑影打敞了門扉,走勢不停地朝曲練的方向甩過來,曲練似乎也早料到這著,腰桿子一彎折,流利避開了黑影,不過人也狼狽跌坐在地。
「呼呼呼……」咽嚥唾液,「還、還好沒打到……」曲練從地上起身,右手還按在噗通噗通狂跳的心窩口。「主子,我帶老范回來了!我們可是一路上都不敢停步,餓過好幾頓飯沒吃,瞧我們兩個跑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的,您好歹也手下留情些吧。」他絕口不提他們在山中野店慢條斯理嗑掉一大籠包子,吃完還順便躺在樹蔭下睡個午覺的事。
曲練抹抹額上的汗——實際上根本就是清水,嘴裡還咕噥著幾句沒心沒肝沒肺的埋怨,人已經進了前廳。
陸紅杏終於明白范寒江方纔那句話的語意。倘若她距離曲練不遠,恐怕現在她已經被黑影——一條粗長的黑色鞭子,給甩花了臉蛋。
她跟著范寒江的腳步跨進門檻,前廳的主位上坐著一名臉色難看的男人,握著鞭子的手還隱約可見佈滿青筋。他長得相當好看,只是戾氣太重,瞇起細長眸子時帶著不懷善意的凝視。
「主子,你看,汗水!汗水!汗水!」曲練一會兒像只落水狗甩甩濕漉頭髮,一會兒又可憐兮兮指著水糊的臉龐,一會兒又淒淒慘慘抖抖滴水的衣裳,擺明著要脫罪也要邀賞。
「你再甩下去,我馬上讓你汗水變血水!」主位上的男人——曲無漪陰沉沉地冷聲道。
「呃……」老早就知道自家主子的無情無義,沒關係,聽到這麼絕情的話他也不會太沮喪的。
「還不帶范寒江去後頭竹舍看天香?!」曲無漪的表情還是很冷。
「是!老范,走了!」曲練察覺今天主子火氣特別大,八成是在愛人面前吃了閉門羹,所以開始將熊熊怒火遷轉到無辜下人身上。
「曲爺,您額頭上有傷,要不要我替您包紮一下?」范寒江眼尖看到曲無漪額前有一塊小拳般的淤血,好似是不久前才撞出來的傷。
「老范……你只看到淤血,沒看到淤血旁的青筋嗎?哪壺不開提哪壺呀!」曲練一把揪住范寒江的手,咬牙在他耳邊低狺,「那是被天香打翻桌子時,硯台飛起來砸到的傷啦!你再問下去,主爺又要亂咬人了!」
「呀,天香一病起來,確實很愛耍脾氣,不過這也沒辦法,是曲爺寵出她這種性子,說來說去,始作俑者還是曲爺呀。」呵。所以被硯台砸到是自作孽——那一整句話簡單來說就是這十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