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除了問清楚她的地址之外,狄御明都沒有開口。他冷著臉,一言不發。
陶以彤偷看他了好幾眼。
他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凡事帶點輕微的不耐煩,卻像保母、奶爸一樣跟在後面照顧她的御明哥哥了,此刻坐在她身邊的,是一個陌生的男人。
而且,是個很英俊,很有壓迫感的男人。
很有壓迫戚這件事,倒是從小到大都沒有改變過……
陶以彤是學跳舞的人,對於肢體動作非常敏感,她現在便清楚讀出,狄御明其實很不愉快。
她侷促地動了動身子。柔軟舒適的皮椅,讓她坐起來簡直像是刑台一樣,還下意識地擺出防禦姿態,把雙臂抱在胸前。
狄御明完全沒有忽略這樣細微的動作。他瞄她一眼,然後伸手把冷氣關掉。
「我不是……我不會冷。」陶以彤趕快解釋。
「不會嗎?」他終於開金口了,不過,嗓音冷得讓人能打寒顫。「穿那麼少,怎麼可能不冷?」
語氣中的譴責之意,讓陶以彤的脊背挺直了。她用力咬住下唇,忍耐著想要反駁的慾望。
她穿得哪裡少?剛剛拍MV時穿的可不是她自己的衣服!現在身上是一件T恤--雖然又緊身又短,還露出一小截腰肢,可那是因為這件衣服穿了許多年,早就縮水變小--和牛仔褲,這哪裡算少了?
「你像這樣跳舞有多久了?」狄御明的語氣,有著毫不掩飾的責備與不贊同。
陶以彤窒了窒,這才開口回答,「我從小就學舞,你應該知道啊。」
「小時候學的是正正經經的芭蕾舞,不是這種艷舞!」
陶以彤終於忍不住了。
多年不見,再次相遇時,沒有敘舊、沒有詢問雙方家人好不好、沒有閒聊舊時光景……一出現就是板著臉教訓人,他以為他是誰!
她非反駁不可!
「我跳、跳的不、不是艷舞……」
話才出口,陶以彤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
到底是怎麼回事,都二十五歲了,社會歷練也不能說沒有,她獨自面對過多少考驗與風浪,但在狄御明面前,卻退化成一個十歲不到的小女生,連話都說不好!
「穿那麼短的裙子,在男人面前扭屁股,那不叫艷舞,叫什麼?」狄御明顯然不是隨口說說,他的語氣蘊含怒意,開始批判,「賺這種錢,你不難受嗎?讓所有男人對著你流口水、幻想、意淫……還沾沾自喜?誰讓你變成這個樣子的!」
一字一句,都像根根尖銳的釘子,直刺進陶以彤佯裝堅強,實則脆弱的胸口。
誰讓她變成這個樣子?
能怪生活、怪命運嗎?
排山倒海而來的怒意,和自己都不願面對的羞慚,煎熬著她,讓她手腳發冷,胸腔中卻有熊熊的怒火。
最可恨的是,自己的無能與軟弱!面對這樣的扭曲與指責,她卻被他的氣勢壓得死死的,連反駁回嘴都做不到!
誰教他在她心目中,已經根深柢固地建立了「嚴格管教者」的地位。
一直送到她家門口了,狄御明還在教訓她。
她的唇都咬出血絲,雙手緊緊握拳,緊得全身都在顫抖。等他車一停,她迅速想開車門,下車逃逸。
要哭,也不會在他面前哭。她已經多少年沒有讓別人看過她的眼淚,今天當然也不會破例。
沒想到狄御明不愧是看著她長大的,才一動,就洞悉她的意向。他立刻把車門上鎖,那細微的聲響,清楚傳到陶以彤耳中,讓她扭身開門的姿勢僵在那兒。
「我還沒說完。」他那張俊臉依然板得跟鐵塊一樣。「你年紀輕,愛玩、愛漂亮是無可厚非。不過你也要想想,撒嬌、裝可愛可以過一輩子嗎?這麼多年了,你還是一點都沒長大,不會多想一點……」
「你……你……一點都沒變、沒長大的,是、是你!」
終於爆發出來的一句控訴,打斷了狄御明的話。
狄御明呆掉了。
自小到大,從學校到工作,沒有人,真的沒有人敢這樣對他說話。
這就像是被可愛的小貓咪或小狗狠狠咬了一口一樣,還來不及覺得痛,而是大大的震驚了。
陶以彤扭頭瞪著他,一雙貓般的圓眸滿溢著晶瑩的水光,和憤恨的怒火。她的小嘴咬得發紅,臉蛋也紅紅的,整個人像是被一把火燃燒著。
她真的像是一把火。從身材到長相,從表情到言語,都像可以燙傷人似的。
而到這一刻,狄御明才清清楚楚認清,她和記憶中那個醜醜小女孩,已經完完全全沒有任何連結與關係了。
因為怒氣的關係,她不斷深呼吸,緊身T恤下,胸口起伏著。
線條、弧度如此優美,配上那纖細的小蠻腰和長長的美腿,還有她全身上下,彷彿被蜜泡過的年輕光滑肌膚……
一種接近亂倫的罪惡感重重鞭笞著狄御明,他對於產生悸動的自己感到一陣嗯心與排斥。
這是陶以彤!他看過她剛出生的樣子、小時候餵過她吃飯、幫她換過衣服、哄過她睡覺的陶以彤!
兩人之間的氣氛,不知道怎麼回事,轉變成如此緊繃,令人喘不過氣來。
「請你……開門。」她努力提醒自己要呼吸,半晌,困難地要求。「我要、要回家,我媽會等、等我。」
「胡阿姨好嗎?」狄御明終於也開口,他一面放緩聲調試圖寒暄,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一面依言開了門鎖。「還有陶叔叔……」
「我媽還好。」陶以彤立刻打開車門,竄逃下車,丟下一句:「我爸已經死了,很多年了。今天謝謝你送我,再見!」
「彤彤!」狄御明探過身,忍不住叫住她。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叫住她,只是看她驚慌逃開的樣子,胸口就忍不住一陣緊繃,想做點什麼。
她停住了,卻沒有轉身。
夜風揚起她的短髮,在路燈照映下,可以看得出她窈窕的曲線,有多麼動人……
以及繃得有多麼緊,她整個人都處在備戰的狀態中。
如果他要道歉,她一定會狠狠罵回去,踩在他頭上,風水總會輪流轉,他也該嘗嘗被教訓的滋味。
她要罵他可惡、古板、冷血、嚴肅、傲慢、偏見……
用文學名著譯名罵人好像沒什麼爆發力,陶以彤繼續搜索枯腸,試圖找出比較嚴厲刻薄的語詞……
「我說真的,你聽哥哥的話。」狄御明開口了,語氣還是硬得跟石板一樣。「女孩子自己檢點一點,不要再這樣胡鬧下去了。」
聞言,她慢慢回頭,不敢置信地瞪著那張帶點痛心疾首的俊臉。
這個人的腦筋,是灌了水泥嗎?
以為小時候和她當過幾年的鄰居、照顧過她,就有權利這樣教訓、批判她?
「我檢不檢點,好像……不關你的事。」雖然嗓音不斷顫抖,她還是找回了完整說完一句話的能力。「你……根本不是我哥哥!」
說完,她轉頭就走,再也沒有回頭。
留下狄御明在車子裡,一動也不動地瞇著眼,眼神複雜而銳利,望著她窈窕有致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夜色中。
第五章
重遇,根本沒有小說、電影中描述的那麼溫暖。
回憶也許美好,不過,很多東西只能留在回憶中,才能美好。
「你到底跟彤彤說了什麼?」
狄御明抬頭,冷冷地看了氣急敗壞衝進辦公室的弟弟一眼。
他手下員工有上千名,平日要面對多少突發狀況與重大決策,這樣一個小毛頭--就算在外面,現在人人稱一聲狄導演--在氣勢上,也永遠壓不過他。
他們之間有七年的距離,這是改變不了,鐵一般的事實。
「我說了什麼,她應該都告訴你了吧。」狄御明低下頭,繼續批他的公文。
她怎麼可能不在第一時間惡狠狠地告狀?他帶點澀意地想。
送她回去之後,接下來好一陣子,狄御明幾乎快被這件事逼瘋了。
當夜的情景、對話、她的動作、表情……都在他腦海中不斷回放,而且會在很奇怪的時候,突然佔據他的思緒。
比如說,在視訊會議中,討論上千萬的合約時。
或是在聽演示文稿的時候。
吃飯的時候,在車子裡的時候……
老實說,他非常後悔。
那一天他的表現,根本差到極點。每每回想起來,懊惱的情緒就濃濃包圍住他,比合約沒談成,或得知投資狀況不佳時還要嘔。
明明可以好好說幾句話的,為什麼克制不住,一直批判她呢?
可是,看著她的時候,肚子裡莫名其妙一把怒火,就燒得讓他不說不行
「喂!不要轉移話題,故意裝作沒聽見!」狄御亮的拳頭,重重落在桌面上,把他從懊悔不堪的情緒中拉回現實。「你到底說了什麼?我怎麼問她都不講,只好來問你。」
她沒說?狄御明微微訝異。
讓她那麼難堪,怎麼可能沒有哭訴、告狀?
「只是勸她幾句而已。看在以前認識的份上,這也沒什麼吧,難道你不會講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