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觀戚吾族上下,最維護傳統的恐怕就是韓熙了。
只要一遇上挑戰族規族習之事,韓熙就會起而力行,消滅挑戰之源,因此常被說是一本長腳的活動族規,族人要是忘了什麼,一問他便知。
「韓熙,對不起,我沒有好好考慮過自己的行為……」
旭於滿面羞慚地垂著頭,脖子低垂得連韓熙都不免害怕是否會因此折斷。
韓熙心下不忍,感到自己話說得太重,造成旭於一些不必要的傷害,必須加以彌補。
「這樣吧!旭於,我答應你,我會盡量避著迎舞。不過我想她不會來找我的,你可以安心。」反正迎舞也不會選上他。
「韓熙,你現在說的話跟剛才好像差滿多的耶。」岌鹿懷疑地問,「你不是說旭於的行為是錯誤的嗎?怎麼還答應他?」
「旭於的確做錯了,但是站在朋友的立場,我很樂意讓他安心一點,反正迎舞不可能找上我,答應他又何妨?」
「謝謝你,韓熙!」
旭於高興得跳了起來,雖然他不明白韓熙的反應。
大家都押注韓熙是迎舞最有可能選上的人,難道他本人並不知情?
「旭於,韓熙好說話,我可不答應。」
「沒關係,韓熙答應,我已經很開心了。」
「旭於啊,你最大的敵手應該是岌鹿吧?比起我,迎舞更有可能找他,你怎麼這麼簡單就放過他了?多纏一會兒,說不定岌鹿會答應你喔!」
「韓熙,你這個……」岌鹿受不了地搖頭,「笨蛋!」
岌鹿不由得疑惑,韓熙向來犀利的眼光與直覺怎麼突然變遲鈍了?
任何一個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自從選美大會過後,迎舞就帶著含情脈脈的目光隨著韓熙到處跑。雖說是闖聖地闖出來的懲罰,迎舞那羞澀且喜悅的笑顏可一點也看不出是在服差役,反而像是與情郎相偕出遊似的。
「身為笨蛋的我得回去準備早餐,韓緹就要起床了。」
韓熙不以為意地離去,留下一個臉上寫滿疑問的旭於。
「岌鹿,韓熙他家都是他在準備三餐嗎?」
「聽說最近韓緹也會分擔一半家事。」
「韓熙早點娶個老婆,對他的名聲會很有幫助的。」
「我贊成。」
韓熙才剛跨進屋門,忽然聽到屋後傳來細微的異響。
韓熙快步走出,繞到屋後。
「什麼人?」
沒有回應。
韓熙警戒地掃視看來平靜的草叢,雙眼一瞇。
「出來!」
草叢後,一個乾瘦的年輕男子跳了出來,揮刀攻擊韓熙。
韓熙靈活地閃開,一手抵擋他的攻勢,一面以手肘朝對方的太陽穴頂了過去,入侵者被韓熙這麼一撞,身體不穩地搖晃了起來。韓熙抓住機會,出其不意地提腳一踢,正中男子的下巴,整個人往後彈了出去,倒在地上。
韓熙這才有餘裕打量侵入者,這一瞧,他不禁倒抽一口氣!
此人是個漢人!
除了家人,韓熙從未見過任何漢人;他從父親身上學會讀漢人的書,也能說幾句簡單的漢語,但這是他頭一遭正面接觸漢人。
倒地不起的男子坐起,揉著下巴盯著他瞧。
「你是漢人?」男子問道。
韓熙再無疑問,這的確是他記憶中的漢語!
他點點頭。
接著,男子連珠炮似地說了一長串話,韓熙抓不完整他的意思,只聽出「尋找」、「西域」這兩個單詞。
「你來這裡找人?找誰?我可以幫你,我在這兒住很久了。」
韓熙嘗試以漢語和男子溝通,但是對方一臉茫然,顯然聽不懂他所說的,韓熙不由得焦慮了起來。
戚吾族對於未獲許可擅自入境的異族人,一向視為奸細,抓到立即就地處死,事後報告族長即可。
眼前此人要是被其他人發現,下場自然不消多說。
然而韓熙心中忽然湧起奇異的念頭——說不定這人是受托前來西域尋找他們兄妹的。父親告訴過他,當初亡命西域的是韓氏本家,分支的韓姓宗族還留在中原,說不定這就是他的親戚……
韓熙正猶豫著不知該作何處置,前屋傳來迎舞振奮的呼喊——
「韓熙!我來報到了,今天要給我什麼工作做呀?」
負傷男子一震,顛簸站起,沿著屋後草叢逃逸。
韓熙沒有阻止他。
迎舞的聲音從屋前一路響到屋後。
「喂喂!桌上空空如也,你今天偷懶沒做早餐喔……韓熙?你在哪裡?」沒有多久,迎舞已來到屋後。
「韓熙!你在這裡發什麼呆啊?」
韓熙如夢初醒,用力甩了甩頭。
「沒事,我們進屋裡去吧。」
是夜,月娘高懸,參加拮 的少年個個披掛刀劍,強調自己的男子氣概,從此以後不僅可以追求多彩的戀情,更能上戰場經營勇敢的名聲,少女則穿戴起最華麗的服飾,積極地想證明自己已臻成熟。
這群滿臉驕傲與自信的少年少女們,圍著廣場中央生的火堆,手牽著手邊唱邊跳傳統的拮 之舞,其他人則散於廣場四周,觀看他們的舞蹈。
一舞結束,便可以開始擇伴,也可以四處交談,接受族人的祝賀。
在戚吾族裡,拮 是每個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活動,即使是後來的成婚禮「系扶」也比不上。
有許多族人選擇不組織家庭,一輩子追求著一場又一場或短或長的戀情,越來越多類似的抉擇,使得戚吾族人對拮 的重視與日俱增,一到拮 之夜,幾乎是傾族出席。
廣場某處,族長伴著五位長老遠觀舞蹈。
「唉!真是懷念以前的拮 之夜啊。」長老歎息道。
一句話引出第二名長老的長篇大論。
「想當年,拮 的少年少女們羞答答地躲在家裡,要家人把他們拉出來,才肯前來廣場。跳完了舞,只敢以眼神傳達傾慕,配成對的情侶們最多勾勾手,火光熄了,也就各自返家。
現在呢?年輕人把拮 之夜當作解禁之夜,手牽手直接衝回房裡翻雲覆雨,等到晨曦乍現,換上紅腰帶,有人當天就換了另一個新情人,毫不猶豫地拋下拮 之夜的一夜戀人,被拋棄的人也不以為件。當年的拮 至此完全走調,看得我好不痛心。不管怎麼呼籲,這群越來越不瞭解本族傳統文化的年輕人就是聽不進去!真是悲哀啊!」
「長老說得是,這些年輕人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我族美好的傳統何以敗壞至此?」燕祁義憤填膺地大搖其頭。
第三名長老從記憶中瀝出另一篇長篇大論。
「那是快廿年前的事了,我卻記得很清楚……」
「有個參加拮 的小伙子,性子急、臉皮厚,女孩子答應他的追求之後,這小子半哄半騙地把人家哄上床,隔天卻宣稱他發現自己喜歡的不是她,馬上去追另一個女孩,那位被拋棄的女娃兒顏面掃地,拿刀將小伙子砍成重傷,引發軒然大波,弄得全族嘩然。」
「後來,小伙子不知使出何種手段,女娃兒原諒了他,從此成了年輕一輩眼中勇於向傳統挑戰的勇者。小伙子後來更在戰場上叱吒風雲,少女們愛慕他,少年們崇拜他,他的一言一行就成了年輕人爭相模仿的對象。
「經過十幾年的不當倣傚,戚吾族負有深遠歷史的拮 之夜,就被降格成解禁之夜了。唉!」
「這小伙子太不應該了!竟然破壞了我族的優良傳統!長老,這個人是誰?我要好好教訓他!」燕祁憤而對空揮拳,大有一拳打倒惡少的氣勢。
「我們都知道你記性不好,上午說的話到下午就忘得一乾二淨,但這事你也忘得也太乾淨了吧?」第四名長老無奈地搖頭。
「您在說什麼啊?」
「真要算帳,我強烈建議族長,拿起你愛用的戰戟敲昏自己吧。」第五名長老微笑提議。
「韓緹,你怎麼不去找其他朋友?待在我身邊不無聊嗎?」
「不會啊!我喜歡和哥哥在一起。」
「舞就要跳完了,你不去祝賀迎舞?」
「哎呀!她等會兒會過來嘛!」
「是啊!韓熙,你別擔心了,有我岌鹿奉陪,韓緹不會無聊的。我說的對不對,韓緹?」
「喔,大概吧。」
韓熙不動聲色地想要支開韓緹,韓緹在他身邊,岌鹿就會在周圍打轉,如此一來,他就無法避人耳目地離開廣場。
自從早上遇到那名漢人,韓熙心裡想的全是同一件事:他必須在其他人發現之前找到那名男子,問清他的來意。
如果是探戚吾虛實的奸細,那好辦,殺了他向燕祁稟報;若是前來尋訪他們兄妹的韓氏後人……該怎麼做韓熙不知道,韓熙只知道如果對方是他們兄妹素未謀面的親人,說什麼都不能讓他被殺。
這件事韓熙放在心底,沒有告訴任何人。
歌舞結束了,廣場上人人都沉浸於拮 者的喜悅中,已婚者拍肩祝賀他們,希望獲得垂青的年輕人爭相歌頌,旁觀的人們臉上也都含著笑容,只有韓熙面無表情,沉浸於難言的焦燥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