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想起來杜秀雁女士是誰了,她就是聖心育心院的創始人,德蘭莎修女。」
清冷的孤墳立於育幼院後方的小山丘,老樹遮蔭讓躺在上裡的靈魂得以安息,不受風雨侵擾地靜守這片寧靜的土地。
一束素淨的海芋置於墳頭,兩旁是雜生的野百合,墓碑上的笑顏依舊慈祥如昔,花白的頭髮透露歲月的痕跡,她不發一言的注視著多年不見的兒子。
好不容易才尋到她這最後的歸處,糊塗的神父在見到現任的育幼院院長後,猛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女人說要在此蓋問育幼院。
當時他不以為意地以為她是開玩笑,育幼院哪能說蓋就蓋,除了要有一定的財力外,還要有耐心和愛心,絕不是空口說說就成。
幾年後育幼院動工了,但他看見的不是一個女人,而是和他一樣服侍上帝的修女,因此他逐漸淡忘她俗世的身份。
上帝給了我愛的世界,我用愛去愛世人。這是留在墓碑下方的兩行小字,有點模糊卻令人看了想落淚。
「她過得很好,很平靜,沒有因感情不順而失去自我。」神的愛可以洗滌所有的傷痛。
慈藹的聲音混著憐惜,綰著發的月眉院長走到他身邊輕聲說,眼中有著看待自己孩子的慈光。
「她生了什麼病?」才五十二歲,她的生命未免比別人短促。
「骨癌。」發現時已經是末期。
「骨癌?」那是十分折騰人的病,她怎麼忍受得了那種椎心的痛?!
如果他在身旁陪著她的話……他的心一陣抽痛,痛得不敢大口呼吸。
「你母親是個令人敬佩的人,她很堅強,即使生命走到盡頭那天仍微笑地對待每個人。」讓所有的醫護人員都樂於與她親近。
深藏痛楚的瞳眸凝視相片中的人兒,唇瓣輕啟,「她……走得平順嗎?」
子欲養而親不待,他來得太遲了,無法稍盡為人子的孝道,他太不孝了。
「德蘭莎修女走得很安詳,面上寧和的像睡著一般,沒有任何痛苦。」她回到神的懷抱了。
她是一個偉大的女性,連身後事都安排得妥妥當當。
「她有沒有留下什麼遺言或未完成的心願?」盡他所能他會為她辦到,彌補自己在她生命中的缺席。
她輕笑地打趣,「心願很多但連神也做不到,像消弭戰爭、世界和平,她關心的事實在太多太多了,無法一一細數,她唯一的遺憾是沒爭取到你的監護權。」
在當年封閉的父權時代,女人的地位卑微得像螻蟻,遭夫家所棄還要承受世人異樣的眼光,連十月懷胎的親生兒也見不到。
「她到美國找過你,可是人去樓空什麼也沒有,她才失望的回到台灣,讓主撫慰她受傷的心靈。」
「她去……找過我?!」為什麼他毫不知情,絲毫感受不到她的到來?
人家說母子連心,他的心到哪兒去了,居然沒辦法和母親思兒的心連在一起?!
「孩子,不要為逝去的過去悲傷,她最大的心願是希望你過得比她好、比她快樂,擁有一個真心愛你的伴侶。」張月眉笑著凝睇他身邊的女孩,安靜的離開。
風悄悄,樹影跟著陽光移動。
「妳的心願就這麼小嗎?」為什麼不等等我,等我來與妳團聚……
雙膝落地,撫著碑上相片的季靳有說不出的哀痛,雖然早有預感母親已不在人世,但心底仍懷抱著一份希望,期盼有朝一日她會笑著展開雙臂說--
歡迎回家。
但眼前的土丘粉碎他最後的希冀,他不能開心地從她手中接過燙平的冬衣,毫無保留地說句--我愛妳,媽。
遺憾永遠會在心上留下一個缺口,他知道他已經失去她了,在那一年的冬天。
「靳,不要難過,你還有我。」輕輕地貼上他的背,柔弱卻堅強的風夕霧以自己薄細的身體包住他。
「對,我還有妳,我生命的終點。」有了她,他的世界才有躍動。
「我會陪你一直走下去,直到你變成禿頭的死老鬼為止。」那時她會這麼稱呼他吧!老人家的打情罵俏。
「妳說什麼?」他的悲傷一空,忽地一把摟住她的腰。「妳敢叫我死老鬼?!」
「呵……而我是牙掉光的老太婆,我們躺在搖椅看斜陽,說……」她頓了頓,故意不說完。
「說什麼?」
「說……啊!老鬼,今天該換你去倒垃圾了,還不快去追垃圾車。」哈……多令人嚮往的晚景。
「妳還笑,居然敢叫我追垃圾車。」吊人胃口的小狐狸,竟然要著他玩。
作勢要給她一拳的季靳輕擰她鼻頭,表情裝得兇惡卻滿眼笑意,手放在她腰上騰空一繞,轉得她頭暈腦脹的直討饒。
情人間的懲罰是以笑聲為底限,深愛她的他哪捨得她受苦,小小的捉弄回報她的小心機,不讓她老是使心眼地誘他使壞。
其實她才是披著天使羽衣的小惡魔,偷走他的靈魂,誘拐他的愛情,搶走他的理智,欺騙他的眼睛,偷搶拐騙無惡不做的佔領整個他。
「不然呢?你要我一個小老太婆拖著垃圾袋去追垃圾車嗎?」他第一個不忍心,叫她乖乖坐著數豆子。
「也對。」他無法想像她老的模樣,但以她輕得風一吹就飄走的體重,他還是認命的當個禿頭的老鬼。
「我很聰明的,聽我的準沒錯。」佯裝自大的仰起下巴,機伶的眼中藏著慧黠。
「嗯哼!我怎麼瞧見一個被寵壞的女人?」不巧的,他正是寵壞她的元兇。
她撒嬌地拉起他的手輕搖。「那是因為你愛我嘛!我才能為所欲為的當個壞女人。」
風夕霧將他拉到德蘭莎修女墓前,雙手合掌地念著--
「修女,以前蒙妳照顧我許多,現在換我來照顧妳兒子,雖然我看起來比較需要被照顧……哎,你別笑啦!人家很正經的。」
「不只是看起來而已,請妳不要對死人說謊,」她根本是個胡來的人,完全不懂得照顧自己。
「修女,妳不要聽信他的瘋話,妳知道我一直是很乖很乖的小女孩,我會幫妳看住他,當他的良心,讓他跟我一樣的乖。」
「奇怪,我怎麼聽見一個笑話。」她乖?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姓季名靳的大壞蛋,你可不可以不要老打斷我的話。」這樣是非常不禮貌的事。
大壞蛋大笑的摟摟她肩膀,當著他母親的面吻她。
「媽,她的話聽聽就算了,別當真,她十句有九句不是人話。」他都當笑話。
「討厭啦!說人家壞話。」哼!下次她要偷偷來跟修女說悄悄話,不讓他跟。
「那麼我說一句認真話。」季靳帶笑的面容變得正經。「我愛妳,生生世世只愛妳。」
「那是兩句話不算一句話,不過我也愛你。」她從不佔人家的便宜。
「計較。」小心眼的女人。
「我哪有愛計較,是你……」聲音忽然從唇間消失,風夕霧的眼訝異地瞠大。
「怎麼了?」
幾個高大的外國人朝他們走來,看著那幾雙綠得冰冷的瞳眸,他馬上猜到來者的身份。
「祖父,威廉哥哥,亞瑟哥哥。」他們來捉她回去嗎?下意識她握住季靳的手,像是尋求保護。
為首的老人步伐緩慢地走到她面前,精鑠的綠眸射出懾人的冷芒,冷硬的臉刻劃著滄桑的風霜,即使上了年紀仍教人畏懼。
「在這塊土地上妳快樂嗎?」
楞了一下,她沒料到他會問出具有「人性」的話。「是的,我很快樂。」
「妳要放棄自己的權益嗎?」法國的遼闊天空才有她展翼的空間。
「什麼叫自己的權益呢?不斷開發新的香水產品讓你們賺錢嗎?我想我的存在價值不在此。」她不想只做個受人控制的娃娃。
「我老了,需要一個真正有頭腦的繼承人。」而他始終忽略掉她才是所有子孫中最有才華的統御者。
「爺爺……」他們也不笨呀!只是不會製造香水。
老人凌厲的一瞪,名為亞瑟的男子立即閉上嘴。
「不,你的心還沒老,明睿的看出我回不去了。」不然他不會問她是否快樂。
他的眼越過她看向遠方。「真的不戀眷調香的工作?在這一行妳是天才。」
「天才也有想飛的一天,狹小的框框關不住我的想望。」她很同情他,一個英氣煥發的權威者竟也落得後繼無人的下場。
「妳……」他似乎想說什麼又覺得多說無益。「罷了、罷了,就隨妳。」
一直到此刻,風夕霧才發現她握住心愛男子的手握得有多緊,都出汗了。「謝謝。」
「妳居然跟我說一聲謝謝?!」老人的臉上露出被擊垮的苦笑,一下子像老得承受不起任何重量。
「我會帶她回法國看你,你不會失去一個愛你的孫女。」他不會讓她有任何遺憾。季靳用生命起誓。
流利的法語由季靳的口中滑出,令祖孫倆驚訝的看了他一眼。
「好,我把她交給你了,希望你能給她我所不能給她的。」看到她獲得幸福,他也該知足了,過去虧欠她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