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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笙晴

  白石磬置琴於膝,十指上撫,一曲長相守迴盪於荒蕪野地間。斷了的弦無法再修,空碎的音調殘缺不全,聲聲情殘,無法再全。

  她雙眼緩緩合上。「我不想聽……」

  長相守,不過是個難以實現的空想,琴音聽入了耳,痛楚加劇著。

  「我不想聽……」天與地旋著,將她捲入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她明白她陷人沉眠。失去了睜眼的力氣,思守柔柔軟軟的聲音逐漸小了,終於隱於風中。

  這曲子太過奢求了,他們怎可能長相守?怎可能直至白頭?

  她將完完全全地將他拋下,胸口不再因他身影的盤踞而疼痛難捱,她將永永遠遠將他忘記,淚水不再因他無情折磨而潸然墜落。

  倘若有緣,就來生再見吧!

  願她不再是他的血親,願他卸下心中仇恨,願她得以忘卻一切苦痛,以她的情意,豐盈他荒蕪的心。

  「我這曲,只彈予你聽聞。」白石磐不曾停下琴音,他將一切無法說出口的言語,付諸琴音。

  思守擱在裙上的手緩緩滑落,氣息止了,聽不見白石磐最後那句話。

  她的身軀,在風裡漸化冰冷,慘白的面容與蒼白的唇瓣,平靜得猶若從米沒有愛恨、猶若這些年裡從來沒有什麼,傷她甚深。

  她的手碰到沙地那刻,琴音驟止。

  白石磬赤紅雙目,凝視她溫婉面容。

  少爺……

  他記起她僅有過的一次笑容,也是在這野地,她笑靨燦若桃紅,羞怯地喚著他。

  我名叫寧兒。

  我想一生一世守著你……真的……真的……胸口狠狠揪起,喉間腥熱上湧,他五臟六腑忽受劇痛侵襲,一口鮮血噴出,濺於鳴鳳琴上。

  耳際,忽傳來四娘的話語——

  相守之意你可懂?

  那聲聽似斥責,說著他不懂珍惜,任摯愛自眼前逝去。

  單掌一翻,倏地,他震碎這張百年古琴。

  風煙中,四碎的梧桐琴木飛散瀰漫,琴弦皆斷,再無法全。

  四娘是他這生敬仰之人,她留下這琴,是想教他何為情字,然而,唯一能給予他愛之人,已經香消玉殞。他要這琴又有何用?又有何用?

  「守兒——」他搖晃著她。

  山野林間,他咆哮吶喊,聲嘶力竭,空蕩林問回音不見,所有聲響皆被黑夜吞噬,徒留一地痛徹心扉,無人可見,無人聽聞。

  「守兒——」他緊緊將她納入懷中。

  她的雙眼閉著,再無法給予他任何回應。

  你可懂、可懂……可懂廝守之意……

  四娘的聲音,聽似指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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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著她的屍首,他直入中都,血洗金人宮殿。一雙血紅的眼瘋了似的,再看不見其他。她因金人而命歸黃泉,他便要這些人全數陪葬。

  銀劍之下,血流成河,但他冰冷的眸漠視著,猶如地府來的夜叉,俊美鬼魅的容顏勾奪所有人的魂魄,讓金人成塚,以祭她靈。

  回至瞿羅山莊,山莊門口,小關急切迎來。「少爺!」

  「閃開!」他緊抱著思守,沿長廊而入,回至廂膀,將自己與思守深鎖其中。

  房內,她所繡的魔陀花折疊整齊地置於桌上。

  那日他接到延陵冀來信,心中欣喜若狂,快馬加鞭先下江南,沒有任何耽擱,然見著她的第一眼,卻是她鳳冠霞帔嫁為他人婦的模樣。

  望著她不會再醒的容顏,白石磬喃念著:「該怎麼……我該怎麼才能讓你明白……」他這生,被剝奪了太多,連如何愛人,也無從知曉。

  他是否錯了方式,才讓她寧願死,也執意離去?

  「該怎麼讓你明白……」唇,貼著她耳際,他對她說著,即便,她再也聽不見。

  他並非想折磨她,他只是想愛她。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淚,由赤紅雙目中滾落,他的呢喃化為哽咽,深入金人巢穴受了重傷的身,令他猛烈咳了起來。

  鮮血自指縫中溢出,最後,一陣暈眩襲來,他倒在思守床邊,失去了知覺。

  他想……或許該隨她而去……

  此生從無所戀,他這性命真正感受到存活,是從遇見她開始

  第十章

  臨安城

  宋人潮往來中駐足,一襲藏青服裝的別格注視著四周面孔。他手中馬頭琴為異族樂器,加上身上的蒙人服飾,讓他在宋人土地上顯眼異常。

  架起琴,別格緩緩拉著。當年帶著妻女來到宋境後,大漠忽然陷入分裂局面。他身處的蒙古部可汗也急召他回大漢商議,共禦外敵,怎知烽煙一起,便如火舌般迅速蔓延,無法停止,他更因陷入大漢戰局,為守家園無法分身。

  多年後回末,人事已非,當時相府已成廢墟,妻女皆散,無處可尋。於是乎別格只得一個城走過一個城,在這異域尋找家人的身影。

  馬頭琴音色響著,繁華宋境所無法擁有的高亢曠遠於其中表露無遺。滄茫的琴聲猶若蒼穹鷹唳,孤傲間隔世獨立。

  突然,一名少女跑到了他眼前,先是盯著馬頭琴瞧,接著猛往他仔細端看。

  「我認得你。」少女瞪大眼睛說道。

  他看著少女容貌,看著少女眼底那抹與宋人不同的晶瑩神采,骨子裡相連的血脈沸騰起了回應,而後,他緩緩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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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胸口劇烈疼痛,令白石磬清醒。他才咳了聲,由屋外打水人內的小關聽到,立即趨向前來。

  「少爺,您傷得很重,千萬別亂動。」小關放下水盆,擰了條濕巾遞與白石磐。

  白石磐發覺自己躺在床上,衣衫皆被換過,然本該在他榻上的思守已不見蹤影。

  「她呢?」白石磐才開口,小關的臉色就化為灰然。

  「守兒人呢?」他聲音重了。

  「小關代少爺把她……葬了……」小關遞出的巾子白石磐無意碰觸,她難堪地縮回手。「少爺您暈了許多天,小關怕這夏裡悶熱,您跟具屍首一起……」

  「住嘴!」白石磐怒斥。「准讓你多事!」

  白石磐的怒氣讓小關震了一下,她腳步不穩地退了好幾步。「小關是怕……」

  話尚未說完,白石磐頭也不回,便往外走去。

  「少爺!」小關急忙追上。

  「葬在哪?」他問。

  「……花塢深處……」

  白石磐忘了身上有傷,匆促間牽動氣脈,引來一陣猛咳。

  「少爺保重。」小關緊緊跟隨著白石磐。

  白石磐行至花塢深處,一壞黃土前,只見新墓無碑,埋得草率,荒涼孤寂。他握一把墓上沙土,蘊著的怒氣逐漸加劇。「沒我命令,誰讓你把她下葬。」他咳著,目視遠方碎落的嫣紅花瓣,低沉的聲音聽來陰森駭人。

  小關末及反應,只見白石磬鬆開沙石,單手猛地伸來,掐住她脆弱的脖子。

  「你該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他陰鷙的眸睨著,冷然不帶任何情感。

  他向來輕易便可了結一條性命,即便是自己的親父或是手足。今日他當然也不會有所謂憐憫慈悲,縱容眼前這個跟隨他許久卻一再犯錯的女子。

  「少爺……不要……」小關眼前一黑,脖子上桎梏的力道剛強勁猛,她連掙扎也無法掙扎。

  白石磐運上內力要斷小關性命,然而傷重未癒難以使力,他勁道才發,便又一陣猛烈咳嗽。

  花塢裡,風吹拂來片片花瓣,滿天艷紅迷失了他的眼。思守的笑靨,就如這些桃花般,無瑕而嬌柔。 

  你可懂、可懂廝守之意。

  風中,誰的聲音傳來,伴著淺不可聞的斷腸曲調,幽幽蕩蕩。

  「守兒……」他晃了神,鬆開鉗於小關頸上的手,茫然雙目凝視飛紅花。

  小關跌坐地上,淚水掉落。「思守已死……為什麼她即便是死……少爺仍掛心著她……」她不甘心、不甘心這麼多年努力侍奉白石磐的下場,竟落得一場空。

  「你走,離開瞿羅山莊,我以後不想再見到你。」他絕然地道。

  「少爺,別趕我走,小關只想留在您身邊。」小關慘白著臉,匍匐地爬過去抓住白石磐衣擺。「小關不能離開瞿羅山莊的!」她紅腫著眼,淚水不斷滑落。

  「我不想再見到你。」反常地,他沒動手取下小關性命。或許,傷勢太重無法運氣。或許,殺不殺人對他而言都無意義。

  失去思守後,再做什麼,皆無意義。

  瞿羅山莊裡的僕人們圍向前來,不理會小關的哭喊掙扎,抓著她的手腳,將她抬出了花塢。

  「少爺……少爺別趕我走……」小關哭得淒慘,然而帶她離去的僕人卻沒人停歇下來。

  白石磬無視於小關,他的心思,只放在思守墳上。

  一堆黃土,一座新墳,他晃著神,注視飛落的桃紅花瓣附於墳上,掩蓋過沙土痕跡。

  他所愛的女子就長眠於底下,再無法展露歡顏,無法為他彈那首曲子。

  失去摯愛,他悔恨交加,倘若這生不被仇恨蒙蔽雙眼,他與思守是否能淡然度過一生,無傷無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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