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海芬的心上上下下,她靜靜的聽著他和奶奶的對話。
「我們個性不合。」他一語帶過,不想多做解釋。
感情的事冷暖自知,別人無法明瞭其中的曲折,多說也無法改變已發生的事實。尤其奶奶一定會偏袒自己人,他不想讓白月在奶奶的心中留下不好印象。
「就這樣?」奶奶也知道他濫好人的個性,這孩子從小就不愛說別人的是非,也不會多話,他不想說的事,誰也沒他的辦法。
「就這樣。」
他夾了青菜,放到奶奶的碗裡,不想繼續談論這個話題。
他是個男人,他有能力獨自療傷止痛。對於白月,他一點也不怪她,他始終疼她比愛她多一些,或許他從來沒有得到過她的心,只是習慣成了自然。一時的心痛及落寞在所難免,但時間是最好的解藥,事情很快就會過去。
奶奶看著他,知道他有意結束這個話題,也不好再逼問。
「這次回來,打算留幾天?」
「二個星期吧。」他認真的吃起了飯菜。
他離開了台北的網路工作室,打算和學長成立資訊服務隊,為偏遠地區的學校、教堂、衛生所……等募集電腦設備,並架構網路線,希望那些偏遠地區的孩子也能和都市的孩子有相同的學習機會。當然這些事他暫時還不想讓家裡的人知道,免得他們擔心。
「這麼快……不過總比上次好,上次中秋節的時候,你才待三天就走。」奶奶像小孩子似的撒嬌道。
「之筠呢?她最近在做什麼?」他打電話回來總是報平安,而家裡的事,奶奶及媽媽從不會多說給他聽,怕他在外頭會擔心。
就像奶奶中風時,他人在台北,但就是沒人通知他,直到他回到家,才知道奶奶曾經住過醫院。
「她說她要開服飾店,就從我們家那些房子中,找了一間做店面,準備自己開店。這之筠啊,脾氣一樣拗,讓她女孩子家不要拋頭露面,好好找個人嫁了,她偏不聽,好幾天都不見她的人影,也不知道她在忙什麼,等會兒打電話給她……」奶奶拉拉雜雜念了一堆,顯然積了很久的怨氣。
夏之維聳聳肩,對著不小心抬起頭來的孫海芬尷尬的笑著。奶奶只要一念起來,就停不下來,非得把心中的不滿全說光不可。
他實在是後悔挑錯話題,只好讓奶奶念個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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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點不到,習慣早睡的奶奶已經在輪椅上不支的打起盹來。
每次只要他回家,奶奶都會強打起精神,陪著他聊天,直到在輪椅上呼呼睡著。
他將奶奶抱回床上,安置好了後,才又折回客廳。
孫海芬生長在這個小漁村裡,從來沒有機會踏出台南以外的地區,她不擅交際的個性,讓她在面對仰慕多年的他時,更顯得閉塞。她有些侷促,感覺氣氛似乎有些怪異。
「很晚了。」他找了個話題。
「我住在這裡。」她明白他話裡的意思。
「啊!我忘了,以前何阿姨也是住在這裡。何阿姨為什麼不做了呢!」
為方便奶奶半夜有時要上洗手間,及一大早就起床的習慣,照顧奶奶的人通常都是住在夏家。
「何阿姨的女兒生小孩,她回去幫忙帶小孩。」
她雙手擱在膝上,還是不敢看著他炯炯的黑眸。
「喔,原來是這樣。」他輕答一聲,人也站了起來。「開了一下午的車,全身酸痛,我先上樓去洗澡,待會兒我媽回來時,我們再聊。」
他微點頭,沒當她是陌生人,拿起地上的登山背包,轉身就上樓。
在和他單獨相處時,她緊張得忘了呼吸,直到看到他頎長的身影一步一步的爬上樓梯,她才趕緊大口大口的吸取新鮮的空氣。
她苦笑了。
早就想過了幾百、幾千次見到他時該有的反應,以為心裡早就建設得很好,沒想到到頭來還是呆若木雞,這麼笨拙的反應,他一定在心底暗暗的恥笑吧!
她的房間就在他的隔壁,能夠這樣貼近他的身邊,雖然還有一牆之隔,但那感覺卻呼應著遙遠的童年回憶那個用腳踏車載她回家的男孩,令她心裡漾滿了感動與幸福。
那年他十歲,她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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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暑假特別的悶熱。
孫海芬小小的腳丫踏在石子路上,熱度從拖鞋傳了上來,臉上的汗水也流滿頰邊。
太陽都已經西下了,為什麼還這麼熱?
暑假裡,每天她五點就得起床,吃完早餐,再趕到兩公里外的漁工廠工作。
剛開始大她兩歲的姐姐還會和她一起去,後來媽媽讓姐姐在家裡做家庭手工,就剩她獨自一個人去漁工廠。
在漁工廠裡,她年紀最小,只能擔任拔蝦子的工作。
其實工作內容很簡單,就是將蝦殼拔掉,剩下蝦仁,然後再挑除蝦子身上的沙筋,就算完成。
等到拔好了一竹簍的蝦子,再送去領班那裡秤斤兩,一公斤四塊錢。領班會將工錢登記在一本專門記載工資的本子上,等每月的五號、二十號再統一發放。
她小小的身影獨自走在沿海的道路上。不遠處的淺水沙灘邊,有一群小朋友正在那裡戲水玩耍,她看了,滿心的羨慕,卻只能咬緊暗紫色的唇,匆匆走過,不敢稍加逗留。
工作一整天,看著自己滿身的污水,夾帶漁工廠裡濃厚的魚腥味,她不敢搭客運回家,怕別人聞到她滿身的臭味道,更怕別人嫌惡的表情,於是只好邁開小小的步伐,走上四十分鐘的路程回家。
媽媽說家裡沒錢,弟弟還要上幼稚園,於是她和姐姐只好努力的賺錢。可是,爸爸是跑商船的,聽鄰居阿姨說,爸爸賺的都是美金。美金是什麼她是不懂,她只知道,當別的小朋友在玩耍時,她卻要去漁工廠拔蝦子。為什麼家裡會沒有錢呢?她小小的腦袋真是想不懂。
她一面想,一面沿著馬路走著。忽然,她聽到後面有腳踏車騎過來的聲音,她往旁邊讓了讓。
腳踏車騎過她的旁邊,在她前面停了下來。
男孩露出白白的牙,對她笑著。
「你是夏之筠的同學孫海芬,對不對?」
男孩依然坐在腳踏車上,左腳墊起腳尖撐在地上。
「嗯。」她看著自己一身的污穢,羞澀的垂低了頭。
她知道眼前的男孩,他是坐在她隔壁的同學夏之筠的哥哥,他每天都帶著夏之筠上下學。
「我是她哥哥夏之維。」男孩自我介紹著。
「我知道。」
「這裡離村子還好遠。」他比了比他的後座。「你上來,我載你回家。」
他去隔壁村的同學家玩球,沒想到在回家的路上,剛好遇到了妹妹的同學。
「我……我身體髒髒的。」
她拉了拉衣服的下擺,低頭看著自己因為長時間泡在水裡而皺皺的雙手。
夏之維的笑臉在夕陽下顯得特別耀眼。
「沒關係!你這樣走,要走到什麼時候。」
她感覺到他善意的關懷,點點頭,跨上了後座。
迎著海風,她第一次在這條回家的路上,有了笑容。他不嫌棄她身上的異味,願意載她回家,她小小的心靈從此烙印下他那瘦高的身影。
從那天以後,每天黃昏,只要他有空,他都會從家裡偷溜出來,特地去載她回家,直到那年暑假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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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海芬坐在化妝台前,想起了小時候的日子,她唇畔有了笑。他呢?他是否還記得那年騎腳踏車載她回家的日子?
就算他還記得,那又怎麼樣?
看著自己那張平凡到極點的長相——長型的臉上細眉大眼,長期日曬後暗沉的膚色,配上營養不良似的暗紫唇色,怎麼看她都吸引不了男人的眼光,除了那頭可媲美洗髮精廣告模特兒的飄逸長髮。
她知道現實的殘酷,尤其現在的夏之維有種斯文的帥氣、成熟的韻味,更有著器宇軒昂的氣度——
她曾經在暗地中瞧見過白月一次,白月有模特兒的身高、明星的臉孔,舉手投足都是活潑明亮的氣息,只要有白月在,所有人的目光都會被她全然的吸引住。
她有什麼樣的條件可以跟白月比?
叩門的聲音讓她處於遙遠的思緒飄了回來,她連忙走去開門。
杜盈秀佇立在門外。
「海芬,你睡著了嗎?」
杜盈秀是個典型的賢妻良母,她從來都沒有把來家裡幫忙的人當成是傭人,反而對願意待在她家裡照顧她及婆婆的海芬特別的禮遇。
「還沒。夏媽媽有什麼事嗎?」
「海芬,對不起!我看之維房間的燈還亮著,我怕他肚子餓,你可不可以幫我煮碗麵?」杜盈秀不好意思的說著。「夏媽媽,早跟你說過別跟我客氣,我是你們請來的,有什麼事要我做的,儘管告訴我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