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公平!」莎曼絕望地叫了起來,「有王族出身並不是我的錯,這對我不公平!」
「這世上本來就沒有公平。」他冷冷地回答,帶著一絲莫可名狀的殘忍和快意。
淚水終於從寶藍色的雙眸中湧出,「羅亞,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你聽不懂嗎?」他無法控制地吼叫,「我說滾開!」
莎曼從喉中發出一聲破碎的嗚咽,爬起身踉蹌奔離這片樹林,哭聲彷彿幼鹿的哀嗚。
看著她顛躓的身影,那點快意已被濃濃的罪惡感取代。羅亞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總是會不自覺地遷怒於莎曼,為什麼他可以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卻唯獨不能忍受她的同情,為什麼要一次次地去傷害她再來後悔?
「羅亞·莫爾,你是個徹頭徹尾的大混蛋!」
*** *** ***
鉛灰色的陰雲沉沉地壓在人們頭上,身穿禮服的眾人圍繞在西蒙墓前,共同見證這一時刻。
羅亞一身黑色喪服,臉色像雨水沖刷過的墓石一樣蒼白,只差一點就要變成僵硬。他單膝跪在尼奧王子面前,低頭恭敬地等待著來自王室的恩賜。
尼奧王子神情肅穆,伸手從身旁的維德公爵那裡接過長劍,將劍刃平擊羅亞左右肩頭各一次,沉聲宣告,「以伊林梅爾王室的名義,我賜予你武士的身份,准許你加入禁衛隊,為國效力!諸神為證!」
羅亞抬起頭,眼神幽深,他的聲音因為寒冷而顯得分外緊繃。「羅亞·莫爾在此宣誓向殿下效忠,至死不渝!諸神為證!」他將劍尖托至唇邊,輕印一吻,寒氣將劍尖凍得冰涼,從嘴唇一直冷到他心底去。曾經夢想過的場景變為現實,卻只讓他覺得無限悲哀與荒謬。
儀式完成,人們紛紛散去。羅亞沉默地站在墓前,額發垂落遮住眼睛,他一動也不動地站著,像是期待墓中人能起來對他說話。
這就是你對我的期望嗎,父親?他在心底默默地問,為正統王室效忠,用一生去換取貴族的榮銜……人生的意義就是這麼虛妄的目標嗎?又或許,你是想讓我繼承你的誓言,繼承你為之奮鬥的一切,走你為我選擇的路……
墓碑回應他以沉默。
「好吧!」羅亞仰起頭,眼睛茫然地凝視著雲空。「就這樣吧,反正我再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失去了。」
沉浸在思緒中的他未曾注意到,在遠遠墓地的另一邊,有兩個披著黑斗篷的人正悄悄注視若他。身子稍高的那位微微垂下頭,發出輕輕的啜泣。
羅亞,為何你的眼神如此孤單?為何你的心扉如此緊閉?我該怎麼做,才能揮去你眼底的寂寞?怎麼做,才能溫暖你冰寒的心湖?
「好了,孩子,別哭了,你的眼淚對你和他並沒有任何幫助。」
「吉娜,羅亞恨托勒利夏,恨我們這些貴族,他再也不會讓我接近了。」莎曼絕望地低聲說。
『不會的。」吉娜拍了拍她的手,「至少他不會恨你,要相信這一點。給他一些時間,他會明白的,也許,還需要一個合適的時機……」她的聲音漸漸微弱,身體不由自主地靠著莎曼滑倒。
「吉娜、吉娜、你醒醒!醒一醒啊!」顧不得與羅亞的心結,她半扶半抱著陷入昏厥的吉娜,倉皇失措地排命呼喊,「羅亞、羅亞!」
神明賜予的機會,往往總是伴隨著意想不到的殘酷……
*** *** ***
兩匹馬在崎嶇的山路馳騁,羅亞和莎曼無暇交談,只是一個勁地策馬,寄希望於盡快採回龍膽草挽救吉娜瀕死的生命。
經過喬菲爾德的診斷,吉娜已是病人膏盲,唯一可以暫時舒緩病情的只有龍膽草汁,不過這種藥草稀少,而且得是新鮮擠出的汁液才有療效,一旦存放超過三天就徹底失效,完全無法儲存。
喬菲爾德必須留下照看性命垂危的吉娜,認識並憧得如何採集龍膽草汁的,只有莎曼。她毫不猶豫決定立即出發,羅亞默默地牽出兩匹馬,無論有多少心結,此刻救吉娜是他們共同的目標。
向西二十哩的這條山脊就是生長龍膽草的地方,越過山脊則是利迪斯的邊境。
兩人在山腳棄馬而上,秋天草木枯萎,山中仍十分難行,還要留意藥草,爬到半山腰,兩人都汗水淋漓,然誰也沒有停下來休息的念頭。
一路向上,已到達一片松樹與灌木混生的樹林邊緣,龍膽草卻依舊影子也不見。再往上就是天然的森林,亙古以來便覆蓋著這片土地,越過這片參天巨木,就進入利迪斯境內。
莎曼額上的汗擦了又濕,臉龐被熱氣蒸騰出一片紅霞,她凝神在滿是棘刺的灌木叢裡仔細梭巡,幫不上忙的羅亞好幾次想說停下來休息一下,話到嘴邊,卻又嚥下。
隨著時間的推移,天色漸漸暗淡,兩人的心情也越來越焦急迫切,突然,莎曼發出一聲充滿驚喜的叫喊,一下子向一叢灌木撲去。「龍膽草!」
羅亞如聞神音,跟著搶上,就在這心神激盪的一刻——
咻!
從上方的森林裡傳來一聲尖銳的嗚響,銀光一閃,直奔莎曼。
「當心!」警覺危險,羅亞猛然撲向她,抱住她仆倒,緊緊將她護在身下。
篤!地一聲,一支白羽長箭顫巍巍地釘在地上,距離兩人的頭部不到一尺。
若是羅亞慢一點,這支箭定然要將莎曼的咽喉射穿。
顧不得檢視莎曼,羅亞翻身拔出佩劍,半跪於地,藉著灌木叢的掩護,雙眼緊張地梭巡著前方森林裡的敵人。「是誰暗箭傷人?!滾出來!」
一陣樹枝折斷的聲音,一道高大的身影從陰暗的森林裡走了出來。
那人穿著綠褐相間的獵人裝束,腰間掛著箭囊,手上還持著一張精巧的樺木長弓。他的髮色如烈火,有些凌亂地垂在肩頭,三十餘歲年紀,沙色眉毛傲慢地橫在微微瞇起的栗色眼睛上,帶著挑釁與估量。他身材魁偉,氣度不凡,隱隱顯示出慣於發號施令的領袖風範。
在他的身後,跟著一位身材高健清瘦,同樣獵人裝束的年輕人,大約二十六、七歲,有一張過於清秀的臉龐和一頭罕見的乳白色頭髮。他安靜地跟著紅髮同伴,神情警覺而鎮定,手上提著兩隻長翎野雉。
「抱歉,」紅髮男子向羅亞舉了舉弓,聲音裡卻聽不出什麼歉意「我以為那是只小斑鹿。」
羅亞握劍的手緊了緊,對於這個男人,他有著強烈的戒備心。此處臨近邊界,又是一片蠻荒,通常除了盜匪出沒,很少有人會來這裡打獵,而且,那人的相貌氣質實在不像個普通獵手,更不用說他那漂亮得過分的同伴。
「閣下方才差一點就誤傷到一位女士!下次打獵時還請看清楚再發箭!」羅亞厲聲說,慢慢直起身,佩劍保持著隨時準備格鬥的狀態,雙眼毫不放鬆地盯著這兩個陌生男子,同時低聲對莎曼說:「趕快采夠龍膽草,我們好離開這裡!」
「嗯。」莎曼拚命讓自己不要發抖,迅速將灌木叢下生長的十餘株龍膽草採下,裝進隨身攜帶的皮囊裡,握住羅亞的左手站起身,膽怯地從他肩後瞧了那險些射死自己的紅髮巨人一眼。
紅髮獵人的神情忽然有些驚訝起來。從那豹子般敏捷精悍的年輕人身後露出的,竟然是一張比鮮花還要嬌艷、比明月還要皎潔的面孔,即使神情還帶著驚恐,即使只是驚鴻一瞥,也足以叫人印象深刻了。這樣的荒蠻之地,也能開出如此名貴的花朵嗎?
羅亞護著莎曼,慢慢地向山下退去,紅髮獵人和他的同伴靜靜地看著他們上馬馳離,倒是沒有再做出什麼威脅的舉動。
「這一次似乎是碰到貴重的獵物了呢。」注視著那兩道身影離去的方向,紅髮獵人的臉上浮起一絲深思與算計的笑意。
「朱理安,派人去查查那個姑娘的身份,如果我猜的沒錯的話……」
「是,陛下。」乳白色頭髮的年輕同伴低聲回答。
*** *** ***
以比來時更加急迫的心情與速度,莎曼和羅亞快馬趕回威登山谷。吉娜的病勢已到了危急關頭,這些草藥能否挽救得了,誰也沒有把握,可,總是一絲希望,一線生機。
遠遠地望見巖堡鐘樓的尖頂,莎曼疲憊的臉上露出一絲喜色。「羅亞,我們趕到了……」
話來說完,一陣沉重的鐘聲倏然響起,蕩在群谷間,一聲聲傳入他們耳中,也震響在他們心中。
一、二、三……十一、十二、十三了依伊林梅爾的習俗,只有在靈魂升人天國時才敲十三下鐘。
莎曼手中的皮囊落地,臉上血色盡退,她茫然地看向羅亞,羅亞同樣面無血色。
仍然太遲嗎?吉娜……
*** *** ***
吉娜的葬禮嚴肅而冷清地結束了,她的丈夫早在逃離帕西法爾時死去,唯一的兒子也在逃難途中染上瘟疫而夭折,孤寡一人生活了十餘年,她終於能再度與親愛的家人團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