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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李碧華

  鑼鼓聲由遠而近,一面書了「妙手回春」的橫匾管著紅花,給送至藥店外,停在「貧病施藥,不取分文」的牌子下,看病的群眾前。

  送禮的人排眾而出。

  「我家夫人說,送予白郎中留念!」

  大伙在誇耀:「郎中又漂亮,藥又神!」

  是的,聞風而至者日增,有病的來看病,沒病的來看人。歌功頌德,永誌不忘。

  素貞漸漸的,成為杏花煙雨蘇州觀前街上一位賢慧女強人。

  每個人都喜歡她。

  她更忙碌了。

  許仙自是沾光不少。

  他回頭望她一下,只能在群眾中間,情不自禁地撫撫她的手,牽牽她的衣袖。

  素貞體諒地一笑。她用手擦擦額角的汗。依然美麗,但變得凡俗了點,藥在爐中發出蒸汽氛紅。

  許仙忽地端詳了好一陣。她嬌嗔:

  「怎麼了?」

  「奇怪,」他道,「你從前沒有汗的!」

  他用指頭點點她的汗滴,送到嘴唇。背人打情罵俏。無意地:

  「涼的?」

  我看見素貞即時臉色一變。——她不是人!她的血涼!

  但許他徑往櫃檯撮藥去,非常滿足安分的樣子。

  某一夜,他體貼地為素貞蓋好薄被,躡手躡足出來關窗戶。

  我看見他,向著月明星稀的夜空,忍不住暗暗得意地笑了。

  一個一無所有的人,一下子什麼都有了。

  是的,是她先愛上了他。他心裡明白。一見他這副表情,我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這樣的因緣裡,誰先愛上誰,誰便先輸了一仗。他太明白了。他也愛她。但比起來,他那麼平凡,她竟毫無條件送上了一切。

  他除了給她溫柔體貼之外,還給得上啥?也只好如此。難怪他躊躇滿志得意洋洋。——但,男人都有難以容忍之處。

  漸漸地,許仙便有風言風語可聽。

  「說是連人帶店一併送上的。」

  「女人能幹,是男的『光榮』吧?」

  「哈!我亦希望得女人提攜。」

  寄人籬下的日子,過十天半月倒也沒有什麼,但長此以往,便難過起來。

  一般的老百姓,都是長日寂寥,無所事事,甚是希冀有些嚼舌的報由,搬弄他人是非。毫無目的地傷了別人的心,順理成章鞏固了自己一家人的融洽——飯後培養感情,最好是互相貢獻這家那家的短長,交換了心得,便有感於自身實是幸福。

  許仙成為左鄰右里不大看得起的男人。

  他憋不住:

  「娘子,我想,如果你太累了,不苦暫時休止,免致自己也積勞成疾。」

  「那日中便太閒了。」

  「你可以設計三餐菜式,剪裁四季衣裳,這些也足夠你忙的了。」

  「相公,我這一身本事,豈不丟荒了?」

  他握住她的手抱怨:

  「娘子眼中只有病人,但病人好了,便不回頭,有聽過病人與郎中長相廝守的麼?」

  素貞決意好好向他獻媚,把賢慧女強人的外衣脫去,變成柔情萬縷的妻,依偎著男人。降低身份,諸般撫慰:

  「相公,我是你手底下的一名僱員,請你勿把小妻子辭退。」

  許仙見狀,便扶素貞共坐:「妻子一職,還沒辭退二字可言。除非你死了,除非我死了。……」——最後許仙依舊飾演他小丈夫的角色。

  人人的妻子都「敢謂素姻中饋事,也曾攻讀內則篇」。她們致力於三餐菜式,四季衣裳,就終此一生。如果大夫心有外騖,她們更覺時間不敷使用,要撥一點出來悲哀。——但,這何嘗是妖精的生涯?

  妖精要的是纏綿。

  她要他把一生的精血都雙手奉上。她控制了他的神魂身心。她一手提拔,一手兜托,他是她的。

  有時,我也向素貞探問一下:

  「許仙好不好?」

  「當然好!」她說。

  「男人有什麼好?」

  「——怎麼說呢?對了,那是叫人軟弱無能,萬念俱灰的快樂。……你不要問了,說了,你也不明「白。」

  素貞驕傲地道。她覺得比我優勝的,除出多了五百年道行外,還有她已經擁有一個男人。

  她見我像孩子等待糖果的神情,等待她告訴我她的快樂,更是難掩跋扈。甚至有一點兒輕視。——別怪我多心。她從前待我那麼好,在濕冷的洞穴中,我們自彼此得到暖和,直至春到人間。

  自從她與許仙成了眷屬,我原想不懷念,又不可以。原想不探問,又忍不住。

  我提出一個天真的要求:

  「一場姊妹,把他讓給我一天好不好?」

  「哈!」她失笑,「開什麼玩笑?」

  「好不好嘛?只一天?」

  她一直把我當作低能兒。她不再關注我的「成長」和欠缺。她以為我仍然是西湖橋下一條混燉初開的蛇。但,我漸漸的,漸漸的心頭動盪。

  幸好她沒時間去知道。

  她的一顆心全放在許仙身上。見他人言可畏,悶悶不樂,不無歉疚。

  她不要看男人的苦臉。笑,買不到,便製造。

  素貞最是善解人意了。

  一見形勢不妙,急做話般補償。好不容易贏得一個男人,萬不能大意失荊州。

  素貞安排虎丘之遊。

  我們來了蘇州,置業安居,還沒好好瞧上一眼。只知城內河道,南北方向的有七條,東西方向的有十四條,一街一河,居民店舖,大都前門臨街,後門臨河建築。粉牆照影,台窗映水。水巷中舟楫如梭,我們由小船載過海湧橋。

  「根公,」素貞近乎取悅,「你可知虎丘如何得名?」

  「據說是丘如蹲虎,所以叫做虎丘。」

  「不呢,」她說,「千年以前吳三圈閣埋葬於此,三天後,白虎踞其上。等一陣,我們便可到主景,見一磐石如削,名干人石,便是吳王築墓,恐機密外洩,將千名工匠騙上此石殺人滅口,血濺岩石,故呈儲色。」

  許他聽得衷波說服:「娘子真是有研究。」

  ——他怎知道,這根本是素貞的「經歷」,而非「研究」。她什麼沒見過?

  我忍俊。三人進大門,過橋過山,經憨憨泉,試刻石,到了真娘墓。

  真娘倒為我所知。她才不過是唐代人,於我知識範圍之內。她是一位名妓,不知道為了什麼,自溢而亡,且葬於此,墓上遍植花卉,號稱「花家」。——誰知她為什麼而死?我忽然記得,在西湖,不是有蘇小小的墓嗎?看來這兩座女人的墓,也是齊名。

  過真娘墓,繞於人石有行,登五十三參,向東至小吳軒,軒前有望蘇石,登台眺望,隱約可見蘇州全貌。左邊,便是虎丘劍池。『喧U池」二字,乃前朝書法家顏真卿所書。

  許仙著我等坐下歇息,取出一個小包。

  他要素貞猜,小包中的是什麼。

  這種幼稚的玩意,只能欺哄那些長日在家中刺繡,倚間望夫的女子吧。素貞一眼便看透,還猜呢?

  難得她肯纖尊降貴,踉他來這玩意兒。真猜起來了。

  「是……糕點。棗泥糕?」

  「不。」許仙搖頭。

  「——糖?」

  「什麼糖?」

  「啊,我猜對了!」素貞雀躍起來,「什麼糖?松子糖?胡桃糖?花生糖?」

  她猜的時候,一雙明眸就如含糖地笑。輕鎖著眉,細抿著嘴。專心致意地猜,好像這是她最偉大的基業。猜不中,再悉力以赴,好令對面的許仙角角一笑,頭搖了又搖,洋洋自得。女人猜不中他手中的是啥?他很開心。太開心了:女人處於下風呀。

  唉,這種場面我甚是不耐,終於忍不住,眼珠兒骨碌一轉,叉了腰,橫在許仙身前,我瞭如指掌地說:

  「相公手中的是粽子糖,我一早已知。」

  素貞見我壞了她的好戲,瞪我一眼。對不起啊,我怎能夠由明知假裝作無知呢?聰明的女人曉得在適當的一刻裝笨。——但這是多麼的費力。我不知道何時是適當的一刻,我不夠聰明。

  我遂繼續不可一世:「這粽子糖由玫瑰花、九支梅、綿白糖配成,造得粽子形狀。又酥又鬆,包含甜。鹹、酸各種味道。對不對?」

  許仙見已真相大白,沒奈何,半氣半笑地拍我的頭,捏我的面,說:

  「小青,我拿你沒法。你太聰明了!哎!咬我?」

  不知是因我過早揭盅,抑是許仙無意的舉止。素貞木然:「時候不早了,回去吧。」

  第二天,我很煩悶,無端地睡了一覺,突然醒來,發覺才不過午後。

  汗德油膩的,我步進藥棧,踏上台階。

  藥棧是青石板地。在這另一個初夏時分,青石板更青,看上去也陰涼陰涼的。

  我嗅到一片干的、羞怯的藥香。

  許仙背著我,打開其中一個烏木抽屜。那整幢的藥櫃,便是由無數小小的小小的黑格構成,各自藏著植物的屍體,永生永世不會腐化作塵泥,植物比人高明多了。

  他撮了一些不知是什麼的草藥,一丁點一丁點地堆放在龍飛鳳舞的藥方之旁。

  顏色昏昏沉沉,味道浮浮蕩蕩。

  藥的芳香,人的病……

  一剎那間,瑰兒飄渺四散。

  他拈起一個蟬退,忽而抬頭見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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