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銀塔在寶石山上,相傳是吳越王錢弘似的宰相吳延爽建造的。佛殿上看眾信唸經,孝子賢孫燒鏡子祭祖祈福。
「小青,見著了沒有?應該在此時此地——」
她還未說完,目光早已被吸引過去。
好個美少年,眉目清朗,純樸、虔誠。身穿藍衣,頭戴皂色位頭,拎了紙馬、蠟燭、經幡、錢垛等,來追薦祖宗。只見他與和尚共話。隔得遠,聽不清,但那一心一德,心無旁騖之情,卻是十分動人。——如果對面的不是和尚,而是他的女人……
未見,見他別了和尚,離寺道起閒走,過西寧橋、孤山路、四聖觀、來到六一泉。
「昨夜見的是這個了?」
我尾隨素貞。素貞尾隨池。「真的這個嗎?挑中了不可以退換的。你要三思。」
「——一是啦」
「上吧。」
素貞忽然羞郝:「怎樣上?」
嘿,我從來沒見過她這般模樣,真是不爭氣。不管她有多少歲,多少年道行,一旦動了真情,竟然幼稚退縮起來呢。
我沒好氣:
「上去告訴他,你喜歡他,願與他長相廝守……之類。」
她躊躇:「我豈可以如此輕賤?」
「輕賤?如果你喜歡他,繞什麼曲折的圈子?到頭來還不是一樣的結果?」
她依舊躊躇:「我開不了口。」
「你是一條干年道行的蛇,不是膚淺無聊的人。怎麼會沾染了人的惡習,把一切簡單美好的事弄得複雜?你喜歡他何以不直接開口告訴他?」
我但覺素貞窩囊,欲掉頭他去。
馬上,又回過頭來,我對她一字一頓促狹地說道:
「你不要,我要!」
「不!誰說我不要?」她著急了,「他是我看中的,我要!」
眼看那美少年,早已來到西岸橋頭,過了橋,他便上船去湖的對面。而我們二人還在中途作龍爭虎鬥,看誰可把他攫住。
「你看,他要走了。」
「小青——他是我的。你可肯穿針引線?」算了,見她是姊姊,而且又比我心焦。
先把人留住再說。
我會計唸咒,忽地狂風一卷,柳枝亂顫,雲生西北,霧鎖東南,俄頃,摧花雨下。藍衣少年,衣袂被吹得飄蕩,在淡煙急雨中,撐開一把傘。
真是一把好傘,紫竹柄,八十四骨,看來是清湖八字橋老實舒家做的。這樣好的傘,這樣好的人,卻抵不過一切風風雨雨呢。尋勞客成了落難人。不由得起了傳惜的心,素貞更是不忍。正沒擺佈處,柳樹下劃來一小船。
「船家,你措客嗎?我想到清波門。」
船家應了,與他議好價錢,他上船去了。事不宜遲,我馬上喚道:
「船家,請等等!」
拉了素貞來:「這樣的大雨,前後都沒船了,是否可搭一程?」
船家沉吟:「怕不順路呀。這位客人是要到清波門的。」
「我們也是到清波門去。」我急接。
「因風吹火,用力不多,一併招了去吧。」那少年吩咐道。回眸與素貞眼神一觸。船靠攏了,自柳樹底至船艙,有好一截路呢。他便撐了傘,出來稍迎。
「小心點,別讓雨打濕了衣服。慢慢地跳上船吧。」
素貞弱不禁風地款擺,還作出險要掉下水中之狀。他顧不得男女之別,情急情危,連忙把她抓扶住。
小艇識趣地搖晃不定,良久。
在這傘下的辰光,雨落如花,花爍如星,正是一個好夢的開端。素貞已是心神俱醉。
我見她得享溫柔,便意欲倣傚,正款擺一番,誰知這二人早已雙雙跨進船艙,再也管不了我。行差踏錯,幾乎一跤跌下水裡,雖則我自小便在水中長大,難道在這關頭現出尾巴來劃戲麼?急忙用腳趾抓牢立定。
真氣個半死。
到了艙口,只見兩條木板作凳。艙位太小了,我倆坐一條,他坐一條,便顯得擠通不堪。本來是相對的,誰知他坐不住,忽地轉了身,背著我倆,頭垂得低低。未見又坐不住,忽地撐了傘,竟欲跑到船頭上去。
「噯噯,相公你別走。」
這一喚,他又不好意思走了。見他老實,我也不敢輕狂,只得做些天下間最通俗之事,由「相公貴姓」起,交換身份,交換身世。據說娼妓面對客人,也是由這句話開始的,可見也是一種真理。不消一刻,已把他「盤問」完畢。
相公姓許名仙,錢塘人,二十五歲,自幼父母雙亡,投靠姊姊姊夫,他們那藥店開設於官巷口。最重要的,是他尚未娶親。——當然,那麼窮苦,尚寄人籬下,怎有本事娶親?看來只有我姊姊才會喜歡他,一半因為人,一半因為色。
誰敢說,一見鍾情,與色相無關?
素貞細意聽了,便又造作地對我說:
「小青,你問了許相公一籮筐的話,怎不問問他有什麼要問我們的?這是禮呀。」
於是身處夾縫中的我,又問許仙:
「相公,有什麼要問問我們姑娘的?」
他沉吟半晌,道:「沒什麼要問。」
我便回話:「他沒什麼要問。」
大家那麼近乎,面面相覷,還要一個中間人傳話,好不煩人。我一擰身,溜掉了。但瓜皮艇的困團,溜到何處「只靠著艙邊,望著煙雨西湖,三潭印月和阮公墩,迷迷糊糊。惱人的春天,惱人的春意。結果我還是扮演中間人的角色,一口氣把一切都說個精光:
「姑娘是白素貞,四川人氏,我老爺做過處州指揮。不幸雙親早已去世,且葬於雷峰下,因為清明節近,姑娘帶了我——小青,上墳掃祭。我們在杭州,投親沒遇,無依無靠,又值一場急雨,若非相公便船相載,實是狼狽。」
見他洗耳恭聽,甚為專注,便又道:「我們的身世,完全告訴你了,還有什麼要問?」
「沒有了。」然後一切歸於沉默。
真氣餒,生平第一遭出來勾引男人,竟遇著個不通情的呆子。他簡直便是叫杭州蒙羞的一碗不及格的桂花糖藕粉——糖太少、水太少,稅稅稠稠,結成一團,半點也不晶瑩通透。
素貞額角有水晶似的透明雨滴,輕緩沿額游曳至眼角。她眼睛微眨,兩滴悄悄下溜,經粉須,遇腮紅。界尖的另一水點,亦隨人中滑至唇邊……
這兩顆水珠兒,到底會不會碰上了,凝成一氣?抑或在她尖尖的下頜處才作招呼?
許仙不知看人抑看雨。
素貞竟然嬌羞柔弱地,別過臉去。
他得不到落實答案。
有點依依。
素貞指指那傘。我裝作者不到。
到了清波門岸上,他撐起那傘,見我倆衣衫盡濕,孤苦無依難於上路,終鼓起無窮勇氣:「姑娘,這傘借予——」
我即接過:「哎,這傘相公明日來取回好了,謝謝!」——這才算有點眉目。
姊妹倆合打一傘,正欲裊更沒入雨霧中。許仙有點靦腆:「姑娘好走。」
不。素貞回首:
「相公,你曉得往哪兒取傘?」
「我還不曉得。」
「我家住箭橋雙條訪巷口,寓外有小紅門,上書白寓。——許相公,明日你可准到麼?」
「不管晴雨,准到。」
「風雨不改?」
「是」
於是我倆又在他的恭送下,合打一傘,施展那裊裊的身段。兩條蛇,要走得多好看便有多好看。一瞥他二人,眼神間糾纏不清,幾乎沒結成情繭。
我肯定這小子今夜裡睡不安寧,睡夢中,心猿意馬馳於裡,浪蝶狂蜂鬧五更。金雞一叫,才把他自南柯一夢驚醒。
我也在疑惑。聽說世間的男人,都是叫女人傷心的同類。推眼前一個,有什麼能力叫女人傷心?
素貞的眼光,一失中的。雖是落魄人,但卻有綿綿意呀……
結果睡不安寧的,除了二人,還有我。
第二天清晨,素貞已把這荒宅佈置妥當。箭橋雙茶坊巷口的一所樓房,進來是個粉紅嫩綠的大荷地,兩扇大門,中間四扇看街槁子眼,當中掛頂細密朱紅簾子,四下排著十二把黑漆交椅,掛四幅名人山水古畫。——也不知自哪裡偷來的便是。而她自己,端了龍井茶,呆望杯中嫩葉成朵,一旗一槍,浮沉不穩。
「你算定了他會來產』我問。
「當然,他說風雨不改。」
「你真有信心?」我故意,「要是他不來,怎辦?」
「一定會來的。」
稍頓,她又道:
「你去看看荷池小路那邊打掃好了沒有?酒菜準備好了沒有?」
哎呀,我那麼困,捲住橫樑,剛打個呵欠,空中有只蒼蠅,自投羅網,長百一伸,先來個小點。吃過蒼蠅,一得意,翻翻白眼,尖銳的長牙又露出來。
「你要控制自己!」素貞教訓道,「做人有做人的規矩,別壞我好事!」
算了算了,我惟有望下一蹤,腳踏實地。
「一切都好了。他不來,我們自己吃!」我喃喃,「我是他,我就不來。哪有這麼現成的便直可撿?他不來,不過損失一把傘,值多少?來了,得損失一生。」
「難道我不也是一生嗎?婚姻非同小可,人間有所謂生死相許,誰只著眼一天半天,一年半載?我和他有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