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你變得怎樣,我不會變。」山家亨道,「一點預兆也沒有,如何分手?即使戰爭,也得先派出探子。
芳子心灰意冷地:
「對,我是為了戰爭,為了滿洲獨立,不惜一切。」
他有點憐惜地:
「你不過是女流之輩。」
「女人也可以做轟轟烈烈的大事!」芳子板著臉,「這是我自己的意願,沒有人可以逼迫我!」
他開始動氣了:
「每個女人都希望過平和幸福的家庭生活,你還去冒些什麼險呢?」
她實在百感交集,是慨歎,是自欺,是義無反顧……
,總之,她必須堅定立場,語氣強硬,不准回頭。只負氣地:
「我本性如此,命運也如此,沒法子改變。你走吧!」
「我一直等著你做我的女人。」
她冷笑:
「我沒有父母,也沒有親人,孑然一身,不打算當人家的女人。——即使是死,也死在自己手上!」
山家亨一聽,事情完全沒有轉國餘地?他憤怒而激動,臉紅脖子粗的,毫無前因後果,只沖這句無情的話,他把手槍拔出來:
「那麼你就死吧!」
她馬上把手槍接過來,想也不想,就朝自己的左胸,開了一槍!
望著他——
他震驚地見她左胸的傷口鮮血冒湧,衣服染紅了,一暈一暈地化開來,如一朵妖花在綻放……,他急忙雙手摟住,緊緊地擁著她。
芳子強調著:
「我再沒有欠你了!」
她其實有異常的興奮,血液沸騰著往外奔放,接觸到他的手。她強忍著鑽心的疼痛,牙齒把嘴唇咬破了,滲出血絲。身體即使簌簌地抖,她把一切深埋心底,只一個目標:不要昏過去!不要昏過去!
她也不明白這一槍。也許很久很久之後,某一天,才驀然驚覺:她再沒有欠他!她左邊乳房上一顆小小的敏感的紅痣,連那強姦她的川島浪速,也沒曾知悉這秘密呢!
渴!
她渴得像一輩子都沒喝過水似的,一身的水分都流乾了,整個人乾涸得噴出火。
是迷離恍惚的炙痛。
芳子極度疲倦,因為在夢中,她走著一條奇怪的路,路一下子變長,一下子又變彎,總是沒有盡頭,想找個人來探問,地老天荒只她一個人,永遠走不完。
似乎睡著,似乎醒來,掙扎得特別辛苦。
她沒有死。
在病床上,臉色蒼白,非常虛弱地,獲救了。
如今仍是秋天吧?是秋天。白天所見過的,橙黃抽綠,楓葉快將變紅,秋色多繽紛。但在醫院中,一片寂寞的白——失血的,失戀的。
天漸涼了。
醫生來巡視時,告訴她:
「山家先生來看你多天。不過你一直沒醒過來。」
「由明天起,」芳子用微弱但肯定的聲音道,「謝絕一切探訪。」
醫生還沒反應,她已接著說:
「因為,我還要做手術。」
「哦,手術已經做好了。」
芳子不作任何表情:
「我是說——結紮輸卵管的手術。」
醫生吃驚地望著她:
「什麼?」
「是。」芳子堅決地,「我自己簽字負責。」
「這不成,二十歲才成年,而且我並不——」
「如果你不肯的話,我明天再自殺一次!」
她義無反顧地「命令」著醫生。
然後,把臉轉過一旁,雙眼作卜,不再張開。
把靈魂中的陰影驅逐。
永遠!
她個子不高,但一身是動—一章規在決絕上。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她喜歡吟誦這樣的一首詩:
有家不得也,
有淚無處垂;
有法不公正,
有冤訴向誰?
死不了,就勉強活著,她竟沒有責難任何人。——一這反而非常恐怖!如同上來一趟,為了「償還血債」。
第三章
一九一七年十一月,川島芳子、川珠爾扎布,在旅順的大化旅館舉行了婚禮。
那是川本及東軍參謀聶力的人業。
川島浪速沒有見席。
這件大令人經沒有他括十的金池廠,因推展順利,軍部主持了大局。浪速無意地在最關鍵的時刻推了一把,即再無利用價值了,大家只覺由他隱道最好——這是他一點也想不到的吧?
關東軍的策劃:武的,河水大作等在自北平開往奉天的鐵路中站皇姑屯,安置炸彈,暗殺大元帥張作霖,把這個原來控制了東三省的拗主除掉。
文的,是促成了這對滿洲人和續八人的婚姻,結合兩族勢力。
一個一個的大人物出現了:
關東軍參謀長。軍官、黑龍會成員、外國大使、肅親王府的家長、支那浪人,甚至清室遺老……
遺老們,都不穿洋裝,把他們的長衫禮服自箱櫃中找出來,民國雖成立十多年了,原來其中還有不肯把辮子剪掉的,故意把長辮自禮帽中拎出來示眾。訴說自己的精忠。
也有裹過小腳的夫人,由三四個婢僕攙扶著,出席婚禮,貴婦們,有著白瓷般明淨的膚色,眉彎目長,優雅而高貴。但她們都是不中用的女人,她們連走路也搖晃不穩,因為她們的腳被惡毒的風俗殘害畸型,始成一團,邁不出大門。
芳子冷冷地笑著。
她不是這些女人中的一個。
她是異常的能者,即使她是女人,但要做一個女人中的男人,集ˍ二者的長處。
新娘子容聲中式的綵緞禮服,是旗袍,袖口和裙邊綴滿花邊,頭上披了道通至地面的婚紗。敷了粉,臉白得沒有表情,雪堆的人地,靜定地坐著,嘴唇顯得格外艷紅,耳環玲襠累贅的,耷拉到肩上了。所有新娘子都這樣,由一身長袍馬褂禮帽的新郎館在身旁相伴,一起拍攝結婚照片留念。
她坐著,他站著。
覷個空檔,甘珠爾扎布在芳子耳畔細語。他很開心,抑制不住:
「你答應我舉行婚禮,我很意外。」
芳子冷漠地道:
「我也很意外呢。」
「以後你要什麼,我都答應。」
「我什麼也不要,」她說,「只要自由。」
「自由?』,
她有點看不起她的新郎信呢。
「你的父王效忠我的父王,而我,只效忠於清室,所以我得擁有自由做很多事情,完成偉大的使命。」
「但,你是我的新娘子呀——」
只因為他愛她,多過她愛他,所以他不願拂逆,只呵護著:
「我沒意見。」
幾個顛危危的遺老上前恭賀新人了,活到這把年紀,竟成亡國奴,他們都很遺憾,死不瞑目呀——幸好滿洲出了一個能幹的女子,名兒響,人漂亮,他們把全盤希望寄托在芳子身上:
「恭喜恭喜,真是一雙壁人!」
「我們大清皇朝有十四格格呢!」
芳子傲然地點頭還禮。
「自古英雄出少年!」
「我們夢想實現為期不遠!」……種種讚美漸漸冉退。
「是塞外風沙把它們捲走。
她嫁給他時,二十歲,他甘四。
作為蒙古王子,婚後,他把她帶到家鄉去。
離開大城市,到了蒙古草原。
最初,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馳騁,壯闊威風。但草原生活,卻是落後的。
住慣了大城市,天天面對黃沙浩瀚,一片死寂,不羈的芳子苦不堪言。
這是一個大家族,除了婆婆,還有大小姑子、叔子、侄子們…油處亦不理想。與丈夫吵鬧,每回,都是他退讓的。
多麼的窩囊,男子漢大丈夫。然而忍氣吞聲委曲求全的是男人!——他那麼的愛她,招來更多的看不起。憑什麼衝鋒陷陣去?
芳子無法適應一個已婚婦女的正常生活,無人傾訴,有口難言。在倔強孤立中,她演變成一個家族中的怪物。
什麼「滿蒙獨立」?
什麼「重振雄風」?
什麼「復興清室」?
——她看透了自己所托非人!這不是她的「歸宿」。
只好寄情於其他男人身上吧。
結婚?對她而言,意義不大呢。
即使甘珠爾扎布為了討她歡心,遷回大連聖德街居住,她還是住不下去。
她與面目看不清的日籍男友同乘汽車出遊。她與穿西服男子跳舞。她在旁人竊竊私語中夜歸。她拍起一份小報,上面有花邊:「芳子小姐之浪漫生涯」,一笑。
她與丈夫貌合神離地出席宴會。
終於有一個晚上。
甘珠爾扎布再也找不到她了。
她不在中國。
她到了日本。
大連聖德街的公寓,地板上遺留一個被棄的結婚指環。
經過三年的婚姻生活,以及婚姻生活以外的熏陶,川島芳子已變身為一個成熟而又美艷的少婦。
她又隻身東渡,但這一回,卻是自主的,因為她要面見川島浪速。
他很詫異。不過裝作若無其事。
赤羽的屋子,志士們會聚暢談的中心,已經賣掉了。浪速隱遁到一個偏僻的地方——他的雄心壯志,因時不我與,早進退維谷,其實已算是「退」了。
「三年未通音訊,我以為你還在蒙古大草原呢。」他邊逗弄一隻小貓咪,邊遠弄她。
芳子道:
「我以後也不會到蒙古了。」
「你跟他——離婚?」
川島浪速很意外,即使他退了,但這個策劃,其實一點成績還未見到,事情竟爾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