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律師滿目同情,但他無能為力:
「川島浪速先生曾經與黑龍會來往,本身被監視,一不小心,會被聯合國定為戰爭罪犯。他根本不敢偽造文書。現在寄來的一份,對你更加不利。」
「但他已經八十多了——」
「芳子小姐,我愛莫能助。」
芳子色如死灰,頑然跌坐,她苦心孤詣,她滿腔熱切,唯一的希望。
這希望破滅了。
她好像掉進冰窟窿中,心灰意冷,雙手僵硬,捏著文件。一個人,但凡有三寸黨的一條路,也不肯死,她的路呢?
她第一個男人。
芳子不能置信,自牙縫中進出低吟:
「奇怪!一個一生在說謊的人,為什麼到老要講真話?真奇怪!」
她萎謝了。淒酸地,手一會,那戶籍證明文件,如單薄的生命,一棄如造。
一九四七年十月二十、日,午前十一時十五分,法官宣判:
「金壁輝,日名川島芳子,通謀故國,漢奸罪名成立,被奪公權終身,全部財產沒收,處以死刑。」
宣判的聲調平板。
聞判的表情水然。
芳子默默無語,她被逐押牢房時,身後有聽審群眾的鼓掌和歡呼。
她默默地走,這回是深院如海的感覺了。一室一室,一重一重,伸延無盡。
芳子知道自己走不出來了。
瘦小的背影,一直走至很遠…
掌聲歡呼微聞,重門深鎖,顯然而止。
忽地懷念起北平的春天。新綠籠罩著城牆,丁香、迎春花、杏花、山櫻桃…,擁抱古老的京城。亭台樓閣朱欄玉砌,浴在晚霞光影,白天到黑夜,春夏秋冬,美麗的北京城。
她翻來覆去地想:
春天?明年的春天?過得到明年嗎?
不可思議。
也許自己再也見不著人間任何春天了。她是一隻被剪去翅膀的鳳蝶,失去翅膀,不但飛不了,而且丑下去。
關在第一監獄這些時日,眼窩深陷,上門牙脫落了一隻,皮膚因長久不見天日而更加白哲,身材更瘦小了,一件灰色的棉布囚衣,顯得寬大。強烈地感到,某種不可抗拒的命運向她襲來。但她一天比一天滿不在乎。
甚至有一天,她還好像見到一個類似宇野駿吉的戰犯被押送過去,各人都得到報應。
看不真切,稍縱即逝。戰犯全卑微地低著頭。他?
芳子捧著碗,呼略呼嘻地吃著麵條,發出詼諧的聲音。
她蹺起腿,歪著坐,人像攤爛泥。
吃到最後一口,連湯汁也幹掉,大大地打一個飽嗝。
肚子填飽了,她便給自己打了一支嗎啡針。仰天長歎:
「呀」
她陶醉在這溫飽滿足中。個人同國家一樣,真正遭到失敗了,才真正的無求。
牢房中其他的女犯人,得悉她被判死刑後,常為她流淚難過。女人雖愛吵鬧,脾氣粗暴,而且殺害丈夫案件之多,簡直令人吃驚,但她們本性還是善良的吧?——女人之所以坐牢、處決,完全因為男人!
「我討厭男人!」芳子對自己一笑。
見到她們在哭,不以為然地:
「哭什麼?一個人應該笑嘻嘻地過日子。歡樂大家共享,悲哀何必共分?煩死了。」
她自傍身的錢包中掏出一大疊金圓券,向獄吏換來一個小小的郵票:
「二萬五?」
「不,』他道,「三萬。」
也罷,三萬元換了郵票。她埋首寫一封信。紙也很貴,在牢房中,什麼也貴,她惟有把字體擠得密密麻麻。
信是寫給一個男人——她終於原諒了他。
一開始:
父親大人:
新年好!
哦!父親大人。
七歲之前的生父,她的印象模糊。七歲之後的養父,叫她一生改變了。——誰知道呢?也許是她叫很多男人的一生也改變了。
前塵快盡,想也無益。
芳子繼續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下去:
我時日無多了。簡直是秋風過後的枯草殘花,但我還是一朵盛開過的花!一個人曾經有利用價值多好!
這小小的牢房沒風雨,是安全的樂園,人人不勞而得食,聰明地活著。
我有些抗議,聽說報紙建議將我當玩具讓人欣賞,門票收入用來濟貧。投機分子也把我的故事拍成歌劇,並免徵求我同意,不尊重我!
但,人在臨死會變得非常了不起,心胸寬了,也不在乎了。我橫豎要死的,所以什麼也說不知道,不認識,希望不給別人添麻煩,減輕他們罪名,全加在我身上,也不過是死!
沒人來探過我,也沒給我送過東西。牢房中一些從前認識的人,都轉臉走過,沒打招呼
——不要緊,薄情最好了,互不牽連又一生。
落難時要保重身體,多說笑話呀。
過年了,我懷念紅豆大福。
我總是夢見猴子,想起它從窗戶歪著腦袋看外面來往的電車時,可愛的樣子。沒有人理解我愛它。
可惜它死了,若我死了,不願同人埋在一起,請把我的骨頭和阿福的骨頭同埋吧。
想不到我比你先走。
你一定要保重!
芳子
寫完以後,信紙還有些空白的地方。她便給畫了猴子的畫像,漫畫似的。
然後在信封上寫上收信人:
川島浪速樣
恩仇己溫,可忘則忘。
獄吏來向她喊道:
「清查委員會有人要見你!」
芳子沒精打采,提不起勁:
「什麼都給清查淨盡啦。」
她用手背擦擦眼角的污垢,打個大大的呵欠,氣味十分難聞。
她已身無什物,前景孤絕,還能把她怎麼樣?
表現十分不耐煩。頭也不抬。
來人開腔了,是官腔:
「沒收財產中有副鳳凰項圈,由上千顆大小不等的鑽石鑲嵌而成。不知是不是你的?要證實一下。」
多熟悉的聲音!
冷淡的,不帶半絲感情的聲音。
芳子身子猛地一震,馬上抬起頭來。
她渙散的神經繃緊了,四百打結,說不出半句話來。
這個不速之客,是一身洋裝的「官」,雲開!
雲開?
她原以為今生已無緣相見。誰知相見於一個如此不堪的、可恥的境地。
雲開若無其事地:
「我在會客室等你。」
他一走,芳子慌亂得如爬了一身螞蟻。
自慚形穢!
自己如此的落難,又老又醜,連自尊也給踩成泥巴,如何面對他?
芳子手足無措,焦灼得團團亂轉。
怎麼辦怎麼辦?
手忙腳亂地梳理好頭髮,又硬又髒,只好抹點花生油。牢房中沒鏡子,她一向在玻璃碎片背面貼上黑紙,便當鏡子用,當下左顧右盼,把牙粉權充麵粉,擦得白白的,點心盒子上有紅紙,拿來抹抹嘴唇,代替口紅,吐點唾沫星子勻開了,……又在「鏡子」前照了照,不大放心,回頭再照一下。
終於才下定決心到會客室去。
深深吸一口氣:不可丟臉!
她挺身出去了。
獄吏領到雲開跟前。她不願意讓他目睹自己的頹喪萎頓,裝得很堅強,如此一來,更加辛酸。
雲開有點不忍。
芳子只強撐著,坐他對面。她開口了,聲音沙啞,自己也嚇了一跳:
「請問,找我什麼事?」
雲開故意把項圈拎出來,放在桌面上。它閃著絢爛的光芒。但那鳳凰飛不起了。
他道:
「我們希望你辨認一下,這東西是不是屬於你的?你證實了,就撥入充公的財產。」
芳子冷笑:
「既然充公,自不屬於我的了。」
她交加兩手環抱胸前,掩飾窘態,蓋著怦怦亂跳的心。
他挨近。
芳子十分警惕地瞅著他。
——他來幹什麼?
她滿腹疑團。
雲開湊近一點道:
「你認清楚?」
然後,他往四下一看,高度警覺,急速地向芳子耳畔:
「行刑時子彈是空的,沒有火藥,士兵不知道。在槍聲一響時,你必須裝作中搶,馬上倒地,什麼也別管,我會安排一切——我來是還你一條命!」
還她一條命?當然,她的手槍對準過他要害,到底,只在他髮絲掠過,她分明可以,但放他這一條生路。
他在她的死路上,墓地出現了。
芳子久經歷煉,明白險境,此際需不動聲色。聽罷,心中瞭然,臉上水無表情,她用眼睛示意,凝視他一下。
然後,垂眼一看項圈:
「我跟政府合作吧。不過——」
她非常隔膜地望著雲開,也瞥了會客室外的獄吏一眼,只像公告:
「你們把所有財產充公了,可不可以送我一件最後禮物?我要一件和服,白綢布做的』。——全部家當換一件衣服吧,可以嗎大人?」
芳子眼中滿是感激的淚,她沒有其他的話可說。五內翻騰起伏。
雲開暗中緊緊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枯黃蒼老的手指,不再權重一時的死囚。一切將要煙消雲散,再無覓處。
雲開用力狠狠地捏一下,指節都泛白了。握得她從手上痛到心上。
雙方沒有說過那個「嚴重的字」,但他們都明白了,千言萬語千絲萬緒,凝聚在這一握中,很快,便得放開了。
似甜似酸的味地灌滿她,化作一眼淚水,但她強忍著,沒讓它淌下來,她不能這樣的窩囊。雲開點點頭,然後公事公辦地,收拾一切,最後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