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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李碧華

  法官出示一本書,封面是大號鉛字印著:《男裝麗人》,村松梢風著。

  「你知道這本書嗎?」

  「不知道。』」

  「你認得這書的作者嗎?」

  「哦,從報紙上得知的,他是日本著名小說家吧?」

  法官沉住氣:

  「這本小說,有你親自提供予作者的,關於與日本人勾結,策動滿蒙獨立的賣國資料。」

  「哎——」芳子懶懶地答,「法官大人!你也說是「小說』了,你該看過《西遊記》、《金瓶梅》吧,這些小說裡頭,一樣有妖魔有淫婦,難道你已—。一拘控麼?」

  哄堂大笑起來。

  「希望被告態度莊重點!」法官惱羞成怒了,「這是在法庭上講話。」

  芳子馬上表現得莊重:

  「我對什麼樣的人,講什麼樣的話。希望你們找一個莊重點像樣點的人來問我。」

  她目中無人地,又再抽一口煙。

  法官並沒發作,只道:

  「與你一同於北池子被捕的秘書小方八郎——」

  她聽到涉及他人的名字,馬上辯護:

  「小方只是掛名的秘書,事實上他是個一無所知的忠僕,他很善良,你們不應該逮捕他。我一人做事一人當。」

  「好,不談這個人,然則川島浪速、頭山滿、松岡洋右、河本大作、近衛文磨、東條英機、本莊繁、土肥原賢二、宇野駿吉、伊東版二、板垣征四郎——」

  繭子靜聽這一連串日本男人的名字。

  日本男人。

  她半生就在這些日本男人手上,度過來度過去,終致一敗塗地麼?

  不!

  芳子慢條斯理,但一字一頓地聲明:

  「我不算『漢奸』!」

  她明著法官,看他反應。

  然後,再用日語,一字一頓地:

  「我是日本人!不是中國人!」

  堂上哄然有聲,步煤私議。

  她不肯承認自己是中國人!——是中國先不承認她嗎?那一年,她七歲。

  第二章

  女孩頭上給結了個白色的絲帶結。

  母親哄著,讓侍從為她穿好一件白綢做的和服。

  「我是中國人!」愛新覺羅顯牙哭喊,企圖扯開這被在身上的白色枷鎖,「我不是日本人!」

  在她天真純潔的小心靈中,大概也有種本能,得知將來的命運,遠在她想像之外吧?雖然她什麼都不懂,唯一想做的、可做的,只是不要穿這件白綢和服。

  母親是大清肅親王善券的第四側妃,是他所有妃子中,最年輕貌美的一個,頭髮特別長。肅親王對這甘九歲風華的女人,至為寵愛,當然,對她誕下的王女——他甘一個王子、十七個王女中,排行十四的顯牙,也另眼相看。但她淚流滿面,童稚的喊聲:

  「我不願意到日本去!」

  母親痛苦地一再哄著:

  「好孩子不要哭。」

  她牽著她的手,來到父親的書房座前。

  她實在有點怕父親。

  雖然他穿一身的便服,但仍一派王者風範,不苟言笑,看上去很凶。顯牙和她的兄弟姊妹們,往往離他遠遠的。——一旦那麼接近了,非比尋常。

  大清皇朝其實算是「滅亡』」氏

  因為袁世凱勢力的逼人宣統皇帝身不由己,王族們,匆促由北京城逃散至各地,一些蟄伏,一些仍伺機復辟。肅親王早已看透袁世凱的野心了,他不信任漢人,反而投向日本人勢力,尤其是在八國聯軍包圍了紫禁城時,單身到神武門的浪人川島浪速。他用輸開的中問話,功服守兵,讓他們明白頑抗的結果,終令這富麗壯觀的皇宮遭受不必要的炮火洗劫。後來,紫禁城是兵不血刃地宮門大開了。

  肅親王與川島浪速圍坐爐火之旁,笑談大勢,抱負甚為一致,意氣相投——留得青山在,大清是朝是不會滅亡的!

  在流亡的工族中,惟有善警,從沒死過心。他還打算到奉天,與張作霖共同樹起討袁大旗,不過在他脫離北京城的第十天,宣統皇帝正式把臨時共和政府全權移交,等於退位了。

  善香只好逃到日本的租借地旅順,另圖大計。

  他一一顯牙格格,是他計劃的一部分——不,是計劃的重心!

  寄寓旅順的王府很大,樓房是俄式,紅磚所造,位於山崗上密林中,房間二十八個。肅親王的書房在二微

  「來,跟父三說保重,再見。」

  她怯怯地,抬起淚眼。

  這是她生父,一個上百人大家族中的頭頭。

  如果大清皇朝仍在,肅親王家便是八大世襲家族中佔了首位。他是第十代肅親王,性格強,具威望,深謀遠慮,指揮若定,即使是一家子吃飯吧,都靠鐘聲指揮,齊集在大飯廳,莊嚴地遵循著守則。

  她平日總站在角落看他。

  如今他在跟前,審視這七歲女孩:

  「哈,顯牙穿起和服,果然有點英氣。」

  他沉思一陣,又道:

  「不過從今天起,我為你起字『東珍』,希望你到了東洋,能被當作珍客看待。」

  顯牙不明所以,只好點了一下頭。

  「東珍,」肅親王道,「為什麼我要挑選你去?在我子女中,誰有你,看來最有出息。我將所有希望寄托在你和川島浪速身上。」

  父親書房中,法國式吊燈輝煌耀眼,沙發蒙著猩紅色天鵝絨罩面,書櫥上有古籍、資料、手稿。文獻,散發紙和墨的香味,甚至梅蘭芳(貴妃醉酒)的上色劇照……,但父親只遞予她一幀照片。灰黯的、陌生的。

  那便是川島浪速。

  一個浪人,對中國東北之熟悉,對滿蒙獨立之機心,甚至遠在中國人之上。

  照片中的他,濃眉,雙目深邃,身軀瘦削,非常書卷氣。穿著一襲和服,正襟危坐,遠景欣然。

  「這便是你的義父。他會好好栽培你,策動我大清皇朝復辟大計,你要聽從他教導。」為了這個計劃,川島浪速也真是苦心孤指了。他不但與肅親王深交,還曾蓄髮留辮,精研中國史地,即使他年輕時策動過滿蒙獨立運動不果,但一直沒灰心過。他以為「東洋存亡的關鍵地區,全在於滿洲」。滿洲。

  是的,東北一塊美好的地土!

  這也是肅親王覬覦已久的鴿的。

  川島原比肅親王大一歲,但他靈機一動,便說成同年生人,五奉之為兄,交換庚恰,共結金蘭之好。那天,還穿了清朝客卿二品的官服,與肅親王並排,坐在飾有慈花的日本屏風前合照留念。

  誰知顯澤落在他手中,會被調教成怎麼的一個人物?

  但一切的故事,只能朝前看。事情已經發生了。

  肅親王把一封信交給女孩,囑她代轉:

  「將小玩具獻君,望君珍愛。」

  馬車來了,大家為可愛的、雙目紅腫的「小玩具」送行。

  一九一三年,她無辜地,隻身東渡B本去。

  王府的院子,繁花如錦,有桃樹。杏樹、槐樹、葵花和八重櫻。是春天呢。

  依日本的年歷,那是大正二年。

  在下關接她的,果然是照片中的男人,他看來後頭深鎖,心事重重的樣子。

  顯環,或是東珍,隨著這本來沒什麼情感,但今後必得相依的義父回到東京赤羽的家。

  他又為她改了名字。

  這趟,是個日本名字——

  川島芳子。

  她簽著名字,說著日語,呷著味咱汁。

  川島浪速之所以皺眉,是局勢瞬息萬變。

  在他積極進行的復辟運動期間,一九一五年一月,日本黨對中國提出了「二十一條」要求,態度強硬,不但中國人反感,部分日本人也批判。但袁世凱接受了條款,且龍袍加身,粉墨登場稱帝,改元洪憲。

  大家還沒來得及喘息,次年,皇帝又在一片倒袁聲中下台了。下一場戲不知是什麼?

  川島浪速原意是結合內外蒙古、滿洲(奉天、吉林、黑龍江三省的東北大王國),再把宣統皇帝給始出來……

  此舉需要錢,需要人才,需要軍隊…

  川島芳子不過是個小學生吧。孩子應得的德行調教幾乎沒有,反而正課以外的熏陶,越來越使她憧憬一個「滿人的祖國」。

  背後的陰謀,她如何得知?即便知道,也是增懂難明。

  只在校園放小息的時候,跟同學玩耍。

  男孩的頭髮都給剃去,整齊劃一,穿棉布上衣,斜紋嘩嘰褲子。女孩則一身花紋緞子上衣,紫緞裙褲。

  小學體操課有軍事訓練呢。男孩聽從指令,互相用竹枝攻守,大家以中國人為征服目標——如果「進入」了中國,可以吃鮮甜的梨子,住華麗的大宅,中國的僕從是忠心的。

  小憩時,大家又在玩戰鬥機的遊戲。

  芳子扮演戰鬥機,向同學們轟炸,四下所到之處,要他們紛紛臥倒。

  一個男孩不肯臥倒。

  芳子衝前,一鳴鳴!隆隆地壓住他,年紀小小,又勇又狠。

  男孩被壓,大哭起來。

  「哭什麼?」芳子取笑,「戰事發生了,一定有死傷!」

  她的一個同學,忽然狡黠地問:

  「芳子,究竟你家鄉在哪兒?」

  另一個使附和:

  「是中國?是日本?嚇?」

  芳子受窘。她的國籍含糊不清,一切都混淆了,成為小女孩的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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