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怕共產黨乘機擴張,勢力更大。」
「中國人內江,是皇軍建功的大好機會!」
「消息來源,想是用美人計的吧?」
「天下男人都一樣饞,哈哈哈!」
「你呢?你跟她也來過吧?」
「噓!」
芳子已來到二人跟前寒暄了:
「佐佐木先生,你來喝壽酒,也帶著這樣的一塊破布?是『千人針』吧?」
他連忙正色:
「哦,這是由很多個女人用紅線釘好,送給出征的軍人,希望他們『武運長久,平安回國』。我一穿軍服,就給放在口袋裡。芳子小姐原來也知道的?」
「我也是出征的軍人呢!」
芳子嬌媚地,又笑道:
「女人都把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不曉得算是聰明,還是笨蛋?」
說說笑笑一陣,芳子一雙精靈的眼睛四下搜尋,她等的人還沒到。宇野駿吉,連這點虛榮也不給她?她還喊過他「乾爹」,她還那樣曲意地逢迎過!
筵席擺設好,先是八小碟。
侍應給各人倒上三星白蘭地。
芳子坐在主人首席,招呼著:
「大家先吃點冷盤,待會有我們東興樓最好的山東萊款客。天津人說最好的點心是『狗不理包子』,真不識貨,其實中國有很多一流的菜式,譬如說,成吉思汗鍋……」
應酬時,偷偷一瞥手錶。
方抬頭,便見到宇野駿吉的副官。
他來到芳子身畔:
「芳子小姐,宇野先生有點事,未能前來賀壽,派我做代表,請多多體諒!」
又是他!
又是派一個副官來做「代表」。他眼中已沒有她了?一年一度的誕辰也不來?
手下馬上安排座位。
勞子臉上閃過一絲不悅,但強顏一笑。
她向座上的嘉賓道:
「哈——乾爹這陣子真忙。算了算了,希望明年別又叫我失望2」
菜上桌了。水陸俱陳的佳餚,圓桌面擺個滿滿當當,暫時解了圍。
來的人濟濟一堂,芳子還是籠罩在一片虛假的逢迎中。
政途發發可危。
她在無數的危難之中欺騙著自己,有點累。十載事,驚如昨,但不能倒下去!還得繼續「角力」。
氣氛還是歡樂的。
只耐不住隱隱的傷痛。
她嘴角泛起古怪的微笑。
若無其事,把一個針筒和一些白色溶液自旁邊的抽屜取出來。
然後,向眾人一瞥,只信手撩起灰長袍下擺,捲起褲管,就在小腿上打了一針。
完全不當作一回事。
舉座鴉雀無聲,目瞪口呆。
她閉目幽幽歎一口氣。一張眼,重新閃著亮光。眾目聯聯之下,她只把針筒收好。
芳子環視各人,微側著頭:
「傷口一痛,就得打這個。打完不能喝水。來;大家乾杯!」
她把酒杯舉起來敬飲。
一點疾飛的火光,把酒杯打個正著。玻璃碎裂,瓊用色液體濺濕芳子上翻的白油管。
是槍彈!
喬裝為僕人、賓客,或送禮隨從的抗日革命分子發難了,開始狙擊。
匣槍一抖一抖地跳動。火器發作,滿室是刺鼻的煙。
芳子抖擻過來,非常機警,馬上滾至桌子底下。
革命分子先取宇野的副官,及後的目標,全是日本軍官。
這次的計劃,頭號敵人自是字野駿吉和川島芳子。誰料手野駿吉早著先機,聽到一點風聲,他沒出現!
來人到處尋找芳子,但被她射殺。
壽筵搖身一變,成為戰場了。一片混亂,杯盤狼籍浴血,死傷不少。
芳子大怒。
她的槍法沒失准,在桌下向其中兩人發射,皆中。
一個大腿中彈,失足倒地,帽子跌下,露出一張瞼來。
——她認出了!
是他?
是雲開!
自從那個晚上,雲開一下子在世上消失。他不再唱戲,寧可不吃這碗飯,把前途砸了,也不屈不撓。
芳子也因此對梨園的角色特別地恨。馬連良。程硯秋、新艷秋、白玉霜……都吃過苦頭,被勒索、侮辱過。但凡演猴戲的,她都愛召來玩兒。——但其中再也沒有他!
每個角兒,在舞台L都獨當一面,揮灑自如,只是人生的舞台上,芳子就遠遠在名角之上了。
誰料她也是一個被玩兒的角色?——
印象最深刻,拿他沒辦法的一個男人,竟糾黨對付她來了。
她發覺是雲開,一時間,不知好不好再補上一記,恨意叫她扳動手槍,怯意反讓她軟弱了。——是怯!
面對那麼義無反顧的小伙子。他吃過多少碗乾飯?享過什麼榮華?就舍下台上的風光去打游擊?
此時,局面已為芳子及憲兵控制了。宇野駿吉的副官受了重傷,但他領了一個隊,在外頭佈防——是上司的先見。
宇野駿吉竟沒打算把這險惡向芳子知會一下呢。
突襲的革命分子,死的死,一干人等,約二十多,全被逮捕。
芳子在廢墟似的現場,目送雲開也被帶走。
他的腿傷了,不停流血,寸步難行。憲兵架著他,拖出去。
地面似給一管粗大的毛筆,畫上一條血路。
芳子在人散後,獨自凝視那鮮紅淋漓一行豎筆,直通東興樓的大門。
一股莫名的推動力在她體內沖激。——即使他是罪魁禍首……,芳子霍地站起來。
夜更深了。
當芳子出現在天津軍備司令部的牢房外,當值軍官恭敬地接待她。
芳子一點權威猶在。她還是被尊為「金司令」的,只趁有風好駛幗。
未幾,獄吏二人,把雲開押出來。他已受過刑,半昏迷。她二話不說,一下手勢。
部屬領去欲出。軍官面有難色。
「芳子小姐——」
她臉色一沉:
「在我『金司令』的壽辰生事,分明與我作對。得,這樁事兒我自己向宇野先生交代。」
她大樓大樣地離去了。
雲開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
艱難地把眼睛張開一道縫,身陷的黑暗漸漸散去。
當他甦醒時,哆喀了一下,因為失血太多,冷。只一動,所有的痛苦便來攻擊了,全身像灌了鉛,腿部特別重,要爆裂一樣。
他痛得呻吟起來。
這是什麼地方?
——他躺在高床軟枕中。
精緻而華麗的睡房,一片芳菲,壁上掛了浮世繪美人畫,微笑地注視著房中的三個人。
三個人?
氣氛變得柔靡。
一個瞎眼的琴師,在房中一隅,彈奏著三味線。
在他那寂寞而黑暗的世界裡,誰知人間發生什麼事?誰知同在的是什麼人?他只沉迷於自己的琴聲中。
芳子被上一件珍珠色的真絲睡飽——說是白,其實不是白。是一隻蚌,企圖把無意地闖進它身體內的砂粒感化,遂不斷地掙扎,分泌出體液,把它包圍,叫它渾圓,那一種晶瑩的,接近白的顏色。
醫生已收拾好工具,離去了。
女人坐在床邊,拎著一杯酒,看著床上的男人。
看一陣,良久,又呷一口酒。
她就是這樣,舒緩地,在他身邊。——天地間有個證人,她刻意擺放在這裡,三味線流瀉出無法形容的平和。
芳子靜靜地,欣賞著他的呻吟。
止痛針藥的效力過了。
雲開呻吟更別。
芳子拿出她的針筒,開了一街白色溶液。
她走到床前,很溫柔地,提起他的大腿。那是武人的腿,結實有力。或者它會堅實凌厲,但此刻,它只軟弱如嬰兒。
她輕輕撥開衣褲,抹去血污。她經驗老到地按捏,找到他的脈絡,一條強壯的青綠色的蛇。
她把針尖對準,慢慢地、慢慢地,嗎啡給打進去。
雲開微微抽搐一下。
一陣舒暢的甜美的感覺,走遍全身了。
如煙如夢,把他埋在裡頭,不想出來。
芳子終於把一簡液體打完了。
她愛憐地,為他按摩著針孔。——那幾乎看不出來的小孔。
雲開的劇痛又止住了。
他輕輕地吁了一口氣。嘴角掛著一絲微笑。
此刻他特別的軟弱,是的,如嬰兒。
神智還沒完全清醒,所以沒力氣騙自己。——眼前的女人可愛!
解除了一切掛慮、束縛、顧忌、敵意,忘記身份。如春風拂過,大雪初融,是這樣的感動。青壯的男人,因為「藥」嗎?抑或是別的一些東西?恍恍惚惚,非常迷醉。——回到最初所遇。他把手伸出來,她抓住,放在她那神秘的,左邊的乳房上,隔著一重絲。
芳子只覺天地淨化,原始的感觸。
忽然她像個母親呢。
雲開沉沉睡去了。
像個母親,把叛逆的嬰兒哄回來。他是她身上的肉。
她那麼地恨他只因他先恨她。
繃緊的臉,祥和起來。她殺盡所有的人都不會殺他!
若一輩子空空蕩蕩地過了,也有過這樣的一夜。
芳子凝視他,輕撫他的臉,堂正橫蠻的臉。
她低喚著:
「阿福!」
琴師用時淒怨時沉吟的日語,隨著三味線的樂韻,輕唱著古老的故事。不知道什麼故事,一定是歷史。一定是千百年的前塵:
三千世界,
眾生被武。
花魂成灰,
白骨化霧。
河水自流,
紅葉亂舞。
——直至電話鈴聲響了。
她自一個迷離境界中驚醒。
夢醒了。異國的語音,日本人手上。
芳子回到殘酷的現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