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了!」梅冷心驟然發難,倒轉七絃琴,五指揚起一片震昂音波,聲聲貫穿入耳,讓在場眾人幾乎都心神失守。
龍似濤早有準備,深吸口氣,折扇不改去勢前刺,張合間陡然劃上她手裡緊張的七弦。
一片嘈雜傾軋之聲進出,梅冷心但笑不語,左手托琴,右手五指箕張,擒上他持扇的手腕,倏地收緊。
龍似濤身形微側脫出掌控,避過了斷骨之險,卻將自己推人更深的危機中。
兩人相距不到一尺,掌風與扇影交錯,招招都是宛若以命相搏,而非剛開始的文鬥比拚。
龍似濤雖夷然不懼,無奈梅冷心即使端坐出手,攻勢依然無懈可擊;反觀龍似濤每每死裡求生,別說是逼她離座,就連自保都有問題。
他咬牙苦撐,但梅冷心卻無意讓他繼續糾纏下去,琴上纖指一抖,手扶焦尾轉橫為縱,琴額重重撼上他胸口。
龍似濤踉蹌後退跪倒,梅冷心收琴橫桌,心中不禁惘然。剛才他所使均是硬拚搏命的招數,而他明知不敵,為何還要明知不可為而為?
「你走吧,念在你對曉兒一片癡心,我不殺你。」
四周毫無動靜,無論是冷眼旁觀也好、焦急無奈也罷,目光都是聚集在地上的龍似濤,看他如何應對。
「素聞梅前輩擅琴,敢請為晚輩奏一曲『鳳求凰』?」龍似濤淒慘苦笑,勉強站起身來,出乎眾人意料的開口。
梅冷心挑眉,移琴過胸,纖手整弦調音,沒有拒絕他的要求。
龍似濤雙眼在一旁的莫曉湘身上徘徊,俊目蘊含豐沛的感情,可惜佳人卻不省人事。
琴聲起,歌聲亦起,起落呼應,意欲比翼。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
驛外斷橋邊,荒煙漫草並沒有掩蓋她的絳紅身影。
第一眼,他就望見了她。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他莫名的想留住她,奈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他只能以畫留住她的倩影。
不知為何,他總揮不去那由心底而升的不捨。
「風飛遨翔兮,四海求凰,」
她突地沒緣由的決絕而去,但她應是有一點動心的。
雖是那麼一點的希望,他還是希望能成真。
「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他不知她是誰,只知道她冰冷的心不為外人打開,但卻意外的令他魂縈夢牽。
命運巧合將他倆牽連在一起,他又救了她。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
他以她為名彈奏一曲,含蓄的情意涓滴而出,終至不可收拾。匍匐的暗流進發,兩人再也不願回頭。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
他願意拋下一切,但她不能,所以她不告而別,僅餘一室旖旎。只有他,借酒澆愁愁更愁。
「何時見許兮,慰我彷徨?」
他原以為再見亦是枉然,想不到再見時,彷徨的卻是她。
無法絕情,讓她身陷囹圊,而他無怨相隨。
「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
即使相聚,牢籠限制了他們的羽翼,僅能淚眼相望。
她奄奄一息,他肝腸寸斷,卻無可奈何……
梅冷心手上七弦由低而高,一曲「鳳求凰」不再纏綿悱惻,而是弦急切切,彷彿鳳凰斷翅,徘徊宛轉哀鳴。
而歌聲到最後也已調不成調,是痛心入骨的悲訴。
「使我淪亡……」龍似濤終於不支跪地,伸手掩口,血花仍不住從指縫綻出,如落紅謝滿一地。
琴聲宛如悲吟,又像是淒厲幽怨的自訴,到最後更如有生命般脫離梅冷心的掌控,逕自盤旋轉折,彷彿永無止境——
嘩一聲,在音懸高之又高之處,梅冷心身軀突地前傾,檀口噴出近半斗鮮血,點點落在琴上宛如紅梅怒放,艷得驚心。
離石一寸。
他成功了,不是以武,而是以樂者的心。
挑逗、傾訴、表白、失而復得、又或得而復失?
沒有人知道,但的確讓梅冷心心神失守、走火入魔。
在旁的宋思湘攙上素容煞白的師父,後者兩手虛軟的撐著琴桌,秀眸黯然。「你贏了。」梅冷心嘴角銜著笑,眼裡竟有著欣慰。他搖搖頭,摒開不如一醉的扶持站起來。「梅前輩是敗給心魔,並非晚輩。」
「若非你挑撥撩動,我何來心魔?」她合眼然後睜眼,眸子精光閃爍。「心有障礙,有音但不成樂,便是心魔。」他反駁,字字伴隨血淚。
樂聲往往能先於言語透露人的內心,奏者與聽者皆然。
就如當時他一曲「瀟湘水雲」,奏出的是心底最深沉卻說不出口的戀慕;但除了莫曉湘,在旁人耳裡,永遠都只是過於細膩多感的家國之悲。
曾幾何時,他也是那樣無牽無掛地遨遊在天地玄黃間。
直到遇見她,心中留上一個缺口。她就是他的心魔。
梅冷心沉默不語,像是在思索他的話。
「我明白了。」梅冷心輕歎,十指掀上七弦,原本繃緊的絲線驟然脫琴而出,架弦的岳山在她手裡成了操控的握把,而絃線則是筆直暴長,如利刃般貫穿莫曉湘手足大穴。
莫曉湘手足傷口滲出點點鮮血,痛楚讓她顫抖著醒來,卻無力抬起四肢。
龍似濤強忍傷勢奔到她身側,拾起她無力頹軟的手腕診視,發現她手足經脈全為絲絃貫人的真氣震傷,別說動武,恐怕連行走都有問題。
「我的武功……廢了嗎?」看他的表情,她已經猜到幾成,再提起丹田運氣,發現氣海一片虛蕩,果然是武功盡失。
「我帶你回家,我會醫好你的……」龍似濤俊目微紅,像是給她保證一樣握緊她的手。
「你不是我的徒兒,我也不會再為難你,你走吧。」梅冷心合眼,指尖撫過七弦俱斷的琴身,聲音聽不出任何波動地說道。「師父……」
莫曉湘淚眼朦朧,十餘年的養育之情怎能說斷就斷?
她靠著龍似濤的扶持勉強跪拜在地,以額點地拜了三拜。「養育之恩,弟子無以為報,請受弟子三拜。」
「你恨我吧,這樣你會比較舒服。」梅冷心長吁,受了她三拜,卻道出另一個殘酷的事實。「你的父親和大哥不是失蹤,是我殺了他們。」
莫曉湘倒抽一口冷氣,泛白指甲驟然深陷在龍似濤手腕裡,而後者僅能以溫暖的掌默默包裹她。
「想不到……」梅冷心望了兩人一眼,秀眸摻雜各種情緒,接著別開臉對身邊的兩個徒兒道:「莫曉湘因傷重殞命,冷心樓由宋思湘代掌,明白嗎?」
「徒兒明白。」宋思湘眼裡欣喜一閃而逝,而崔念湘則是冷哼,不予置評。莫曉湘怔怔落淚,只能任由龍似濤將她攙起,向梅冷心拜別。
「請前輩保重。」兩人長揖,不如一醉連忙也跟上去拜了一拜,順便托上龍似濤的肩,生怕他一不小心就不支倒地。
莫飛雲見狀也終於破涕為笑,目帶欣羨祝福地望著兩人。「思兒,你送他們走吧。」梅冷心抱起無絃琴,輕聲交代。
「師父,這……」崔念湘還不死心,眼裡怨毒的火焰熾烈。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你們都下去吧。」梅冷心起身,寒如冰霜的目光瞟過崔念湘,讓她立即噤聲。
四周人等各自悄悄離開,沒多久,後山便只獨留梅冷心一人。「如果,當年是他……」
輕音若有似無,隨風而逝。
雨霏霏,寒山風過。
第十章
星馳。
「你還撐得住吧?」不如一醉牽著韁繩,額際汗如雨下,鷹眸關心地望著另一匹馬上的兩人。
宋思湘依言帶他們從後山離開,不過三人裡只剩不如一醉好手好腳沒受傷,因此只好半路搶來兩匹馬趕路。
騎著搶來的馬,龍似濤暈沉沉的扯著韁繩,馱在馬背後的莫曉湘,則是已經失去意識。
「你知道……端親王府在哪吧?」他氣若游絲的開口。剛才在梅冷閣撐那麼久沒倒下,已經是他的極限了。
「我知道。」不如一醉狐疑轉頭,想叫他先顧好後頭的莫曉湘。
「那就好……回家,我們回家。」龍似濤朝座後的莫曉湘虛弱一笑,沒聽不如一醉說話,就這麼整個人軟倒昏過去。
「喂……好什麼啊?兄弟、兄弟……」不如一醉風也似的抓起從龍似濤手裡松下的韁繩,及時拉住亟欲拔蹄狂奔的馬。「弄成這樣還不先去看大夫?」
不如一醉對著昏迷的龍似濤大吼,但還是顧不得危險的快馬加鞭往王府而去。
「老子為什麼會認識你,為什麼……」
他低咒幾聲,覺得大概是上輩子欠他的,這輩子才來當月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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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亭子,但此時卻是茶光流轉、清香四溢。
但此時就算花前月下,向水藍還是蹙緊眉頭,一動也不動地盯著自己的丈夫。
「怎麼了?」她的丈夫,也就是端親王龍如曦,熟練地將煮沸的水注入茶壺裡溫壺,帶笑地望著妻子。
「沒有,只是心裡覺得怪怪的。」向水藍揉揉額頭,總是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