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行漸入漸有山的味道了,參天的枝椏,蔽遮不見天間的林蔭,陰涼的氣息,以及時而聆噪的蟲鳴鳥叫。
時間還很早,午後的昏寐才剛到,整個大地吐息的卻是山林的深幽和隔世寂寥。蕭愛臉抵著車窗,呼吸著山裡陰涼的空氣,林蔭深山的氣息闖入她的體內,讓她恍恍對這片林帶起了一份前世的似曾相識之感。
卡車司機轉頭看了蕭愛一眼,熟練的駛動著方向盤。山路很顛,時時將人甩蕩地懸在半空中。
「看這情形有場雨好下了!」卡車司機皺眉說。
眼前的路豁然開朗,枝椏不再遮天,遠處山巒層層,一重又過一重,感覺很近,伸了手出去,又覺它褪得好遠。蒼天是一片墨褐色,間有灰白的空隙在雨雲中穿梭。
「我看你就在我家過一晚,明天一早我送你下山。山裡的天黑得快,這場雨下過後,要不了多久,四處就一片黑暗了。你是走不遠的!」卡車司機以識途老馬的姿態說。
「謝謝。不過我還是想到山裡去。」蕭愛回答。
「山裡?我們早就在深山僻林中了!不然你以為你身在哪裡?這裡周圍數十公里內,只有我們一戶人家。」
「呃——」卡車司機誤解她的意思了。她所謂的「到山裡」,是指著不到人的地方,現在這時候,她只想一個人獨處。
前方出現了岔路。一條筆直走向另一處林深幽暗,走向層層山巒;一條通向經人工開闢成的小園場,居中一棟經歷風霜的石屋。
「待會兒我叫我老婆殺隻雞,炒些小菜,你一定還沒吃飯吧?」卡車司機又咧開嘴笑。
不!不是這樣!不應該是這樣……她不想再待在人間,她想徹底的從這世界消失。
「停車!」她突然大叫起來。
卡車司機一嚇,緊急踩了煞車。
蕭愛連忙開門跳下卡車,朝前方密林地帶跑去,頭也不回的說:
「謝謝你的幫忙,我在這裡下車。再見……」
「喂!你等等——」卡車司機失聲大叫:「你找死啊!山裡有熊你知不知道?待會雨來了,天立刻就黑漆一片,你不迷路也會凍死,或者被熊咬死——喂!你回來啊!聽到沒有?」
他邊喊邊跳下車想追,但林深幽暗,蕭愛的身影一近林帶,很快就沒人樹影中,消失了形蹤。
幾乎與此同時,第一聲雷打落在林樹上方。然後,斗而若雹,粒粒打墜了下來。
第四章
轟隆的雷閃斜劈過山凹,青白的閃光乍看像是天將要裂開,震耳的雷響更像是要將地塊剖開。蕭愛躲在腹深不及一公尺的山洞裡,斜靠著石壁,仰頭看著不斷落下的水珠。
這場雨來得真突然。雖說先前早沒雨雲密佈,雨水將來,可是怎麼也沒想到會這麼快、這麼突然,而且一下就是如此的大雨傾盆。她在大雨中跑了一段時候才找到這避雨的小山洞。
她根本不相信卡車司機說的,山裡有熊之類的瞎活,可是山裡的天色氣象變化如此之快,,卻是她始料未及。
這若在都市,午後雷陣雨看實是悶熱的午後消暑的好利器;但此刻此景此深山裡,不知怎地,蕭愛心裡一直上開著一股絕望和放棄的虛無感,垮垮的,沒有力量。
從山洞可以看見遠方的山巒。林村仍然茂密,多數卻攀生在崖頂上,反倒較先前的那段入山山徑顯得空曠。大自然總是如此離奇,已然身在此山中了,遠處卻永遠還有只能瞻望的巒峰高聳著。
這裡是人煙絕跡的地方。
雨的味道都是一樣的,空山新雨,也許多的只是一份絕塵的空靈。不同的應該是被洗滌的心情。
蕭愛仍然斜靠著石壁,靜望著洞外的大雨。
這場雨已經下了好幾柱香的時間,夠久了。雨勢雖然仍是不小,天空卻已逐漸在開臉,金光慢慢在滲透,看來空山將有個美麗的黃昏。
蕭愛心裡起了小小的騷動。雖然美麗、浪漫和她這種人劃不上等號,雖然心裡有著許多愁緒難以釋懷,然而她實在無法對美麗的自然景觀無動於衷。
雨果然漸下漸小漸歇。陽光透穿雲層而出,光芒十二道,像煞天人下凡的景象。蕭愛起身走出山洞,仰頭對著斜陽,更往山林深處走去。
她身上那套半白的衣裙,早已染成灰黑的色彩;頭髮也已打結,臉上各處更是污泥髒土,厚眼鏡也早在閃躲雨打時便不知下落,屍骨無存。
眼鏡丟了,對她只造成一時的不便。事實上,她的近視並沒有那麼嚴重,只是笨拙厚重的眼鏡多年來早已成為她臉上的一種附加標誌,不戴,她會覺得不安、手足無措,日子一久,厚重的眼鏡便成為她賴以安身立命的憑借。
自卑到這種程度,實在也是夠悲哀,然而此刻蕭愛心裡想的並不是這些零碎。她只是漫踩著山石柱山林更深處而去。長裙絆腳,她便就跌跌絆絆的拖曳著腳步前行。
而山裡天黑得快,現在夕陽雖正廉亮,但很快夜幕便會籠罩。她甚至沒有望到下山的問題,更沒有考慮到夜來天寒以及隱藏在黑暗間的危險等事。連死亡,她也不在乎了。
原本,她就希望徹底的從這世界消失。死,其實只是一種情態的變化,又何談它什麼怕與不怕!
她跌跌絆絆地走了一會兒。隱約聽到水流的聲音。下了一場雨,水珠沾濕了泥地,陽光一照射,空氣中滿是蒸發後的土塵味。山風吹來,樹葉隱約在笑,她一身極其狼狽,形容賽似小丑,滿臉醜女的風範。人矮,就顯不出大將之風;山風吹、樹葉笑,蕭愛癡肥矮胖的身子又被長裙絆了一腳,跌坐在地上。
「要笑你就儘管笑吧!反正我也不是沒被人取笑過!」她喃喃自語,掙扎著爬起來,朝水流的聲音方向走去。
她背向夕日朝水聲而去,不忍再看斜陽。在山裡看日落,是很令人傷感的景象,往往會令人那麼不由自主的,輕生輕死拋洪荒。
繞了一個小丘,彎過幾葉樹林,一條溪流靜靜地躺著。餘暉灑金般地輝亮了整條溪流,岸畔的樹木也分灑到了光采和糜爛,美得不像是人間。層山蒼翠秀麗,不煙而暈,不雨而潤,都比不上眼前這絕俗人間的景象。然而最耀眼的是,岸邊那棵枝上猶殘存幾朵白花的大樹。
蕭愛緩緩走近那顆白花樹,輕輕撫摸著樹身。這觸感好熟悉,是不是那年曾經相通過?還是因為是有情生?
她仰頭對著它望,輕輕歎了一聲,山谷傳來回音,流水似的清清。
「為什麼這時候了還有白花殘存?是等著我嗎?我應該春天來的。可以見你滿身的瑰爛,在風中飛舞的身姿。」低低如訴如慕的喃喃。
蕭愛又輕輕地撫著樹身,對這棵樹有種近乎眷戀的情懷。
「你來了。」她耳畔突地有著極輕的聲音響起。
蕭愛轉了身。溪流裡一位裸身的男子,碧綠的眼眸、微黑的肌膚、過肩的亂髮,少年似的容顏,卻一臉的寂寞。
這是個俊美的男子,美麗優雅的人種。早先,光是眼角餘光掃過這樣的人時,都叫蕭愛自卑得不敢抬頭直視前方。而此時,她卻毫不覺難堪,或者尷尬自卑的凝視著他的雙眼。
裸露是最原始的誘惑,一向懦弱的蕭愛一點也不覺得羞怯。她的確是被他吸引了。這個俊美的裸身男子、為何會有與那棵白花樹相同的波長與溫和感,感動著她,吸引著她?
「你——」她不自覺的走向他。
美麗的男子從溪流中走上岸,帶上一溪餘暉的流金,手在空中一揚,不知從那兒飄來一襲柔白布片,轉住了他的下半身。柔布在地上拖曳,男子行步間輕飄得好似不沾地。
蕭愛迷惑了,愣愣地望著他,有些癡。這裸身的男子,突然出現在她面前,長得那麼俊美,幾乎以精靈的方式登場,怎能不叫她迷惑。更重要的是,她感覺到他身上散發著某種熟悉的氣息,很叫她依戀懷念。
男子以柔和的表情望著蕭愛。憂鬱的眼神、少年似的容顏,臉上的寂寞不再如乍見時那麼深,淡淡的光彩在閃耀,像釋然。
這如夢的邂逅,美麗的相逢!蕭愛心底不禁低低地歎了一歎。她靜靜地望著這精靈似的使美男子,眼底起霧迷濛。攀然,她身子突然一陣抖顫,而後愧然的低下頭,轉身跑開。
「為何要逃?」很柔很輕很低的聲音。蕭愛不由自主的停下奔跑的腳步。
「我…」她還是低垂著頭,沒有勇氣抬頭。
「為什麼?我等了那麼久!」這話象疑問象自言自語。這俊美如精靈的男子喃語著費人思量的謎題。
蕭愛仍是垂著頭,感覺到那男子來到了她面前。
「我——」總在事情開頭,自卑就會出來作祟。「你太美了,我—…在你面前,讓我覺得自慚形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