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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甄情

  十分鐘後,若芸帶著四個孩子來到附近的公園。天氣好,又是假日,這個設有幾項兒童遊樂設施的社區公園蠻熱鬧的,要蕩千秋或溜滑梯、玩翹翹板都得排隊?

  若芸讓三個較大的孩子自己去玩,她負責看管拿了一小桶道具來玩沙的夢菊,別把沙土鏟進嘴巴裡就行了。才一歲的夢菊長得甜甜的,很惹人愛。重複玩著簡單的、賣冰砂給媽咪的遊戲,她就滿足了,一再露出天真無邪的可愛笑容。

  若芸感慨地想,若芷三十歲的生日就快到了。若芷的人生已過了將近一半,最大的收穫是這四個孩子。如果若芷第一胎生的男孩清風沒有夭折的話,現在已經十歲了。清風在九個月大的時候,由一般的感冒症狀轉為猛暴型的腦膜炎,等到他全身出現凝血點,由小診所轉到大醫院急診時,已呈敗血性休克,病情迅速惡化,兩天後即回天乏術。

  清風驟逝的刺激,使得若芷痛不欲生,那段她人生最低潮的日子裡,若芸好怕姐姐會自殺。幸好彭可風那時表現得可圈可點,經常來陪若芷,不斷的安慰她、鼓勵她,等到若芷又懷孕,才斷了尋死的念頭。

  突如其來的刺耳哭聲將若芸拉回現實,她循聲看去,在大聲哭叫的孩子是夢竹,夢竹的身體俯臥在溜滑梯的梯道末端,從他抬起來的頭,可以清楚看到他的嘴巴和牙齒都是血。

  若芸嚇出了一身冷汗,她只呆了一秒鐘,就急忙抱起夢菊。「哥哥受傷了。」她抱著夢菊跑到哇哇痛哭的夢竹旁邊。「怎麼會這樣?跌倒嗎?」

  「都是他自己不乖。」夢梅以大姐姐的姿態說。「叫他不要趴著溜滑梯,他偏偏要。」

  若芸放下夢菊,拿出紙手帕來擦夢竹嘴唇上的血。「嘴巴張開。噢!天哪!」夢竹的齒間不斷的流出血來,看來觸目驚心。

  「好痛,好痛,我快死了!我快死了!」夢竹歇斯底里的哭叫著閃躲,不肯再讓若芸碰他的唇。

  「你自己用衛生紙用力壓著嘴巴止血。」若芸立即作了個決定。「夢梅,牽著夢菊,帶妹妹們回家,我抱夢竹去聯合牙科診所給陳醫師看。」她說著將夢竹橫抱起來。

  「好。」才上小學一年級的夢梅是個負責任的好姐姐。

  若芸抱著哭個不停的夢竹,著急的往只有兩三分鐘路程的聯合診所直奔而去,引起路上行人的側目。幸好她穿著平底便鞋,腳步才能如此快捷。不上班的日子她一向都隨便穿,舒服就好。因為假日她通常都會幫若芷帶孩子,讓若芷多休息,而和孩子在一起,她的衣服隨時都可能被冰淇淋或巧克力荼毒,此刻夢竹的血就流到她淺藍色的T恤上。

  衝進聯合診所,她就大聲嚷叫著:「陳醫師、陳醫師。」她抱著元氣十足、哭聲宏亮的夢竹,直接進入他的診察室。一看到治療椅上坐著的婦人,她才意識到自己的莽撞無禮,幸好婦人好像治療好了,正自治療椅上起身。

  「夢竹?」陳凱的神情由原先對婦人講話的自在轉為緊張。「方小姐,你抱著他坐上去。」他迅速的交代身旁的護士小姐給婦人包什麼藥,然後就靠近治療椅。「夢竹,好,不哭了,你是最勇敢的,對不對。來,手拿開,讓叔叔看看。」

  夢竹唇上白色的紙手帕已經被血染紅了。陳凱拿下夢竹按著紙手帕的手,一手捏住他的下巴,一手輕掀他的嘴唇。

  「好痛啦!好痛啦!我快死了!」夢竹嚎啕大哭道。

  「你不會死,叔叔保證你不會死。」陳凱瞟一眼抱著夢竹坐在治療椅上的若芸說:「抱住他的手,盡量使他不要動。」

  若芸依言用她的雙手夾住夢竹的身體和上身。

  夢竹的身體失去自由,下巴被捏住,陳凱又用工具輕觸他的牙齒,他恐慌的扭動。若芸努力的抱緊他。「夢竹,別動!」

  「他的門牙鬆動了,得拔下來。」陳凱說。

  「不要!不要!」夢竹哭叫,扭動得更厲害。

  「你的門牙救不回來了,一個不小心你就會把它吞進肚子裡。噢!」陳凱中了夢竹一腳。護士趕來幫忙壓制夢竹的腳。

  「夢竹,不要胡鬧!」若芸喝道。

  「一下子就好了,」陳凱好脾氣的繼續勸說。「真的,比打針還快,你還沒感覺痛就拔下來了。」

  很難想像一個四歲的男孩會像只難以制服的猛虎,專家說人在緊張恐慌、面臨危險時力氣無窮,若芸此刻深深的感受到那句話的真實性。她覺得她的力氣快用光了,快抓不住夢竹了。

  「不要!不要!」夢竹像在跟惡魔對抗那樣,一邊恐懼的哭著,一邊奮力的掙扎。

  陳凱被他踢一腳時鬆開了他的下巴,再來他就不停的扭動頭,不讓陳凱碰他。

  「你再這樣就真的會把門牙吞進去。讓叔叔幫你把牙齒拔掉,才能給你止血。乖乖,等下我給你一支有羽毛的鉛筆。」陳凱的話還沒講完,診療室裡進來了一隊小娘子軍。

  「哥哥,哥哥。」小夢菊掙開夢梅的手慢跑去接近治療椅。

  「走開!走開啦!」夢竹惱羞成怒似的吼叫。

  「夢梅,你怎麼沒有帶她們回家?」若芸問。

  「我們要看夢竹會不會死掉。」夢蘭說。

  「不會。」陳凱說。「叔叔保證他不會死。」

  「可是他流了好多血,」夢蘭說。「你看,他的脖子上、衣服上都是血。」

  「他不肯拔牙,牙齒拔掉才能止血。」陳凱說。

  「我知道,他怕人家笑。」夢蘭說。「大班的吳小華門牙掉了,他就笑人家是老公公。」

  「你們小孩牙齒掉了,很快就會再長出漂亮的新牙來。大人的牙齒掉了,也可以做漂亮的假牙。」陳凱再試著伸手要去握夢竹的下巴。

  夢竹仍倔強地把頭轉開。

  「叔叔,他不乖,你別管他。」夢梅說。「讓他流血死掉好了。」

  陳凱和若芸交換一個「此計甚妙」的眼光。「好吧!他寧可流血過多死掉,我也沒辦法。啊!十二點了,我肚子餓了,你可以下班了。」他向護士使個眼色,護士微笑著離開。「媽咪,你放開他,讓他下來了。」

  「好吧!我們回家。」若芸說。「在你死以前,至少該讓你媽媽看你最後一眼。你的小汽車就全部送給夢菊。」

  「不要。」夢竹憤怒的叫,卻也不肯自若芸身上下來。「你剛才保證我不會死的。」他瞪著陳凱叫。「你如果乖乖拔牙止血就不會死。」陳凱一派從容的解開白色醫師袍的扣子。「如果要讓血流光,或把牙齒吞進肚子裡,那我就不敢保證了。」他脫下醫師袍。

  「我……」夢竹欲言又止。

  陳凱轉身去洗手。「我肚子餓得咕嚕叫,我要去吃飯了。」

  「我……我不要羽毛筆。」夢竹降低音量。

  「反正你就快死了,要羽毛筆也用不著。」若芸說著輕撫夢竹的頭。「媽咪很捨不得你死,可是你不肯拔牙,叔叔也救不了你。我們回家吧!你可以開始想,在你死以前,你最後想做什麼。」

  夢竹卻雙手抓緊治療椅的扶手不肯下來。「我要去陽明山野餐。我們全班每個人都去過陽明山,只有我沒去過。我也不知道什麼叫野餐,吳小華笑我是笨蛋。」

  若芸心裡大感慚愧。她的活動範圍小,自囿於這附近也就罷了,她不該把孩子們也關在這都市叢林裡,從來不曾帶他們去郊外。「好,媽咪答應你,明天帶你們去。」

  陳凱向前幾步,回到夢竹的面前。「你要是死了,明天就不能去了。我看這樣好了,你讓我拔你的牙,明天我就做司機,開車載你們去陽明山。」

  「真的?」夢竹的眼睛亮出光彩。

  「真的。」陳凱肯定的點頭。

  「陳醫師,不好意思麻煩你,」要不是夢竹坐在她身上,若芸真想逃。「我們自己去就好了。」

  「我要叔叔載我們去。」夢竹說:「你每次帶我們去水族館或中正紀念堂都坐巴士。我不要坐巴士,我要坐叔叔的車子。」

  「夢竹,別胡鬧……」

  夢竹不理她,趕緊伸出小指頭。「一言為定。」

  陳凱馬上就瞭解他的意思,和他勾手指、蓋章。

  夢竹隨即閉上眼睛,張大嘴巴,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

  「對嘛!你這樣多勇敢!嘴巴再張大一點,很好,不要動。夢蘭,禮拜一你要跟幼稚園的小朋友說,夢竹勇敢得不得了,真正在拔牙的時候都沒有哭。他是我所見過最勇敢的小朋友。」

  「啊!」夢竹悶叫一聲。

  「好了,拔下來了,咬緊棉花,咬緊才不會流血,一直咬著,等下我叫你放開才放。夢菊,來,給哥哥拍拍。哥哥好勇敢唷!」

  夢竹的眼淚本來已快奪眶而出,被叔叔那樣說,他不好意思的趕快眨眨眼睛。

  夢菊拍了幾下手。「哥哥,棒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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