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說著,竟自哭泣起來。
我不說什麼,只站起來,遞給她一盒紙巾,管自到廚房去倒了一杯熱茶,放到她跟前去。
記得在我悲苦求援的時刻,並沒有人在我身邊,給我這般的服侍。
永遠謹記,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此為積陰功之一種。
不論對方是誰,都是有父有母的一個人,在世上活著有她爭取同情與扶助的權利。
「我今天晚上跟丁松年吵了一夜的架,」邱夢還一邊哭,一邊還說著她的隱衷:「我問他,為什麼我們不可以結婚了?你們不是已經辦妥了手續了嗎?他竟答,他要考慮清楚。天,在這個時刻,通天下的人以為我贏了一場勝仗的時刻,他卻宣佈,他需要考慮。」
我明白這份狼狽。
只能很輕很輕地歎一口氣,太著跡的同情與關懷會變成虛偽和造作。在這個時刻,尤其不適宜引起對方的誤會。
一頭已然受傷的小動物,尤其敏感,誰碰它一碰,它都會覺著痛。
「我追問為什麼?這短短的一陣子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震撼他的決定?是我,抑或是你?」
「怎麼會是我?」我平和地答。
「不,是你!」邱夢還不住地點頭,她重複又重複地做著這個動作,表示肯定,卻帶一點蒼涼與無奈,令人看得心上惻然。「我不騙你,是真的。他今晚親口對我說了。」
「邱小姐,你們若是吵架,在惱怒之下,自會出言不遜,作不得準。」我只能安慰她。
「不,松年說,他辜負了你,糟蹋了你,他從沒有盡足一個伴侶的責任,坦誠地把你的錯誤指出糾正過來,然後,引領著你同行前進。他只管不滿,自行另尋新歡,把所有的責任都往你肩上擱,自己逍遙於法外。」
我差不多是目瞪口呆。
如果邱夢還所言屬實,對我而言,就是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大翻案。
「對你的歉疚,就等於並未忘情,那又何必要我!為此,他遲疑著,不願跟我走進聖堂去。」
邱夢還苦笑,以手背揩了淚,說:「人生變幻何其多,真是未走到最後一步,仍未知誰勝誰負,誰得的多,誰失得少?許曼明,我曾經出盡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令丁松年狠下心去跟你離異,究竟你出什麼辦法把他的心撈回來,緊緊的又重新抓著不放?我不甘、不忿、不明、不白、不清、不楚,我今晚再忍無可忍,跑來當面問個究竟?我知道從前你為何敗?敗在你自己的愚昧,多於我的靈巧上頭,如今是不是我的失敗亦如是?許曼明,我求求你,請告訴我,你究竟做了什麼?」
邱夢還似乎竭斯底裡。
看見了她,似看見前些時的自己。
原來那形相、那姿態、那語調,是多麼的令人不安與難堪。
有人在長期對牢一個重複又重複著自己的難題而不肯罷休的人,因而生厭,因而遠離,是太合情合理的事了。
我茫然,太多的感慨,太大的惘悵。
「請回答我,你究竟是對丁松年做了些什麼?」
我長歎一聲,紅塵中的癡兒,是輪流擔演的。這一陣子,我若算脫胎換骨的話,誤墮塵網之中的,便是眼前人了。
「邱小姐,請聽我說,我是什麼都沒有做過。」
「不,你騙人,根本不可能。你是用旁門左道,借助妖魔鬼怪,把丁松年的三魂七魄勾了回來上了鎖,抑或學曉了什麼手段,能封丁松年的死門,讓他貼貼服服,曉得怨人自責?你說,你說,你一定做了很多很多很多功夫。」
邱夢還的哭聲,是淒厲的。
滿以為身經百戰,抱著戰勝品炫耀人前的當兒,被人無原無故的褫奪所有榮銜,是一宗難以接受的慘事。
可是,我的答案始終未能令她滿意。
「我說了,我並沒有做過什麼事,耍過什麼手段,其實,我連丁松年都沒有見著面,連自己的孩子,都沒空相見。邱小姐,事到如今,我騙你何用。」
「根本不可能,」她重複著那句說話,像一隻壞掉了的留聲機器,唱盤傳出千句百句一式一樣的說話:「你一定做了很多很多很多的功夫,去挽回丁松年的心。」
我忽然原諒了仇佩芬,甚至呂漪琦。不相干的人,有什麼理由要日以繼夜地聽壞掉了的留聲機器。縱使是親人與朋友,承擔的苦難也需要有個極限。難怪她們仍在我自以為最悲苦之時,逐一離我而去。
凡事罪己。
我拍拍邱夢還的手,道:「邱小姐,請細心想想,就是因為我什麼功夫都沒有做過,丁松年才會有一番新的刺激與覺醒,你明白嗎?相信嗎?」
邱夢還霍地抬起頭來,瞪著淚眼看我。
良久。
她才緩慢地說:「太意想不到的結果,也太驚心動魄了。」
說了這話,她的身子竟不期然地抖動一下。
我當然心領神會,邱夢還的思慮與回應並不過態,絕無誇大,答案是的的確令人震慄愴惶的。
第十章
第46節
我並無下過任何功夫,意圖使丁松年回心轉意,這證明什麼呢?證明丁松年心上始終有我,所謂一夜夫妻百夜恩,固然令新歡面目無光。尤有甚者,丁松年為了我什麼也不曾做、不屑做、也不肯做,因而覺得自己不再為人所重視,事必要瀕臨被拋棄的邊緣,才覺醒、才掙扎、才回頭,只表示他絕頂的自私,愛來愛去都只不過愛他自己。
丁松年原來是個霸道的、唯我獨尊的男人,兒女私情在他的生命中只不過是點綴品。這件縱使是價值不菲的飾物,也必須由他來挑、來選、來判定,也只有他才有全權決定是否放棄?
作為生命配襯者,怎能不自慚形穢,無地自容。
無他,誰自願做誰的附屬品,下場就只有如此。
邱夢還輕輕地說:「我的醒悟,怎麼尤在你之後?」
「但願是我們過份的敏感。」
「你會回到丁松年身邊?」
她問得非常誠懇,自無半點敵意,到底是有慧根的女人,丁松年的品味始終是有斤兩、有分寸的。
我也直率地答:「還未到非留有一個男人陪伴著過活不可的那個地步。那一天怕總會來臨,屆時,是否世界上只有一個丁松年可供我選擇,也是未知之數。」
從來不知道我的說話可以如此的顯了身份,如此的表露自豪。
「是的,曼明,你看得透徹。我是太多年、太多年的獨自行走江湖,因而我累了,需要彎在一雙男人的臂彎內竭息,於是我爭取,倒不曾想過,原來那爭取的過程,也同樣筋疲力竭。」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邱夢還讚賞我的識見,我也認同她的經驗。
大有可能,再過多幾年,在江湖商場上,麾兵逐武,逐鹿中原,自然會既厭且倦,那就是女性向男性扯白旗的時候了。
有什麼話可說呢?
自古至今,女人的前途亦不過如是。
窗外,突然響起了雷聲,沙沙沙地,大雨傾盆而下,覺著了一點寒意。
已是凌晨三時多。
我看看表,問:「要不要煮一壺咖啡?」
「好。」邱夢還答得爽快,答:「可有一點點吃的?我覺著餓。你不怪我如此的不客氣?」
「當然不會,你小坐,我等下就來。」
把兩碗熱騰騰的海鮮窩面煮好,再泡了咖啡出來,邱夢還竟在梳化上睡著了。
是聽到我的腳步聲,才轉醒過來。
我問:「是不是有點冷?」
「一點點。或許有食物下了肚就溫暖一點了。」
「不,去給你拿件外套。」
就這樣,我和她,像兩個久別重逢的摯友,在剪燭夜談。
或許,我們今夜的領悟是痛苦的,又或許,只消太陽一升起來,又得忙不迭地跟現實妥協。心裡縱使看到了誰的面目,知道了誰的心腸,也還是要裝作不知不覺,繼續相處下去。
然,此刻,我們但覺是同道中人,同舟共濟。
不論以後,丁松年要的女人是她,抑或是我,還是其他,我和邱夢還都不會把這一夜忘掉,更不會告訴丁松年。
我們會守著這個小秘密,直至老死。
在未曾黃土一坯,仍營役於世時,有那時那刻睏倦了,我們會得回味著曾有過這個不為男人所知,正大光明的秘密,必然是一番享受,也是一番振作。
沒有想過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何其多。忽有一天,秘書小姐衝進我的辦公室來,十萬火急似的變了臉色,急嚷:「青衣那邊的樂寶廚房失火了,現在大批消防員已經往救!」
我還是鎮靜地合上了正在批閱的會計部數據,抓起了手袋,穿上外套,才走出寫字樓,開車前往視察災情。
不是故作鎮定,是已練就處變不驚的一份涵養了。世上要生的意外,要翻的滔天巨浪,是真太普通、太頻密了,太令人習已為常。
趕到現場,才發覺只不過是小小的失火而已,當然善後功夫還是有很多,又是一番忙亂,然,還是無傷大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