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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梁鳳儀

  「你住嘴!」莊經世的聲音雄壯得如五雷轟頂,震耳欲聾,「只要你跟姓榮的在一起,我就對付你!」

  「對付我?說到底,我也算替你償還一筆對榮必聰的欠債,這公平嗎?」

  「你敢這麼說?」

  「為什麼不敢?站在這房子內的人,有誰不知道真相。」

  「你走,立即走,我不要見你!你一踏出莊園,就儘管跟姓榮的去,千萬別在莊字上頭冠以榮姓,我決不認這種女婿。

  莊經世的這番話在當年是決絕的、鐵定的、不可轉圜的。

  然而,若干年之後,情勢大異,那是後話。

  莊鈺茹是個有見地、夠膽識、敢挑戰時代的勇敢女性,她不但跟著榮必聰到美國去闖天下,且還實在地助丈夫一臂之力。

  她在籌策前途上,出了極好的主意,她對榮必聰說:「不要呆在三藩市的華人圈子裡去討生活,這樣不會有起色,不容易衣錦回歸到香港去。」

  她鼓勵榮必聰到美國東岸的紐約去。莊鈺茹把要走的路,要摸的門徑,要爭取的人際關係,全聯繫安排上了,她說:「在紐約,我有位世交叫保羅威頓,他一直替我父母管理美國的金融與地產投資,我們去敲他的門,相信會受到庇蔭。你投身美國的金融界,是最接近香港即將要走的路,這是我不只一次,跟在父親身邊時,聽到他和其他的商家人說的話。」

  榮必聰不僅對莊鈺茹感恩,且滿是敬佩,道:「保羅威頓既是你父母的朋友,他未必會答應照應我們。」

  「放心,他一定會。洋鬼子對婚姻自由很尊重很擁護,那反而是我們手上的一張皇牌,拿出來博取同情,得益不少。而且,我母親會有信給他。」

  「若給你父親知道呢?」

  「他會知之為不知。」

  這句話就是一番很深的哲理了。

  香江的上流社會之內,不知有多少段畸戀以及不為上一代認同的婚姻,到頭來,還是冤家變親家,化干戈為玉帛,只因為血濃於水,要中國人斬斷親情,並非易事。

  莊鈺茹是太聰明了。

  果然,到了紐約之後,保羅威頓非常熱誠地接待他們,且一陣子功夫,就把榮必聰介紹到美國最歷史悠久的證券經紀行美林機構內任事。

  職位並不高,但有了一個好的、正確的開始,就是成功的—半。

  對於榮必聰,從紐約大證券行的跑腿開始幹起,以至成為較有份量的市場調查員,這個事業的歷程要比在三藩市唐人街洗碗碟,發展到成為餐館老闆要棒很多倍。

  不是對後者的貶抑,而是前者正好把榮必聰在金融上的潛質提煉出來,使他在若干年後,配合起香江的發展來。

  榮必聰對金融業是絕對有天分的,他在美林證券內的資料調查部門,一下子就擢升為獨當一面的小組主管,因為他老是能準確地預測股份的前景。當一大堆數據以及公司資料放到他面前去,經他整理分析之後所得出的結論,總是跟日後發生的市場反應差不了多遠。

  在股市中能預知三分鐘後的情況,就已經炙手可熱,翻雲覆雨。

  美林證券每月出版一本股市分析,榮必聰負責的幾支股份往往最叫客戶甚至經紀受惠,這番本事很快就被上頭發現,於是榮必聰受到重用。管轄機構客戶部的高級副總裁李察波爾還決定把榮必聰搶到自己部門去,將一些比較重要的戶口撥歸榮必聰照顧。

  李察波爾對榮必聰說:「別以為我不信任你,故而把這幾個不算是大戶的戶口撥給你。他們的底子極厚,故此疑心甚重,非要看到經紀為他們服務的成績斐然,不會放心下重注。對於這些可栽培的客戶,我們非常重視。你明白嗎?」

  榮必聰當然明白,對於有潛質,可拓展的戶口才是生意之所在。相反的,奉侍那些靠展投機的客戶最艱難。市況大好,任何戶口的表現都良好,不見突出;市勢衰弱,首當其衝的自然是展客,就算忍心斬倉,都可能是兩敗俱傷。客戶拖欠經紀行的債務時更是難纏,不知有多少場這類投機官司擱在一旁,左右為難,費時失事。

  故此,最好奉侍的就是有實力的大客戶,風調雨順時可以給他們做巨額投資,稍見逆風忤水,仍有資格按兵不動,不必割價求售,以待雨過天晴。

  榮必聰很相信投資週期,股市一如人生,總有低沉時刻,可又總會有驀然抬頭,撥開雲霧見青天的一日。

  最緊要是在低潮時忍耐得住,支持得來,一旦熬得過去就好。

  為此,對李察波爾交到他手上去的幾個大戶,榮必聰隆而重之地細心照顧,果然甚見成效。這幾個投資戶口在半年內的投資總值幾乎增加了兩倍,等於說作為投資代理的經紀行的盈利大幅上揚。

  榮必聰的個人表現得到極高的分數。

  有一天,李察波爾把榮必聰叫進辦公室裡來,說:「我今天跟保羅威頓吃午飯,把你的工作成績告訴他,立即撈到一宗大生意。」

  「是嗎?」榮必聰關心地說。

  「保羅威頓手上有很多大客戶,由他主宰投資策略,把錢分配到哪一個金融經紀手上,投資於哪一種金融工具,都只看他的決定。故而,不論外匯、黃金、股票、債券等等的經紀都與他保持密切來往,希望能做到他的生意。

  「保羅威頓是華爾街內出了名的無寶不落的鳳凰。」

  他肯光顧誰,就證明誰的投資眼光與魄力不弱。能得到保羅的青睞,本身已是一項榮耀,且在行業內能起宣傳作用。

  李察波爾把一個檔案遞給榮必聰,說:「這是你要打理的新客戶,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可以直接問保羅,他全權主理這個大客戶的投資。」

  李察波爾稍稍俯身向前,用手按著那個檔案,鄭重地說:「把這個客戶服侍得妥妥帖帖,我們部門今年的花紅一定極為可觀。通過他,不難把香港,以至台灣的很多大戶投資戶口拉到我們手上來。

  「為什麼呢?因為這些日子來,香港的政治局面極不安穩,主要是中國大陸鬧文化大革命,香港怕被波及,於是人們慌忙走資。只要讓他們嘗到了投資在歐美的甜頭,不怕沒有生意。」

  這是個難得的時機,榮必聰曉得把握。他在走出李察波爾的辦公室前,是非常爽快而肯定地答應,他必會盡心盡力而為,而且很有把握把這個新戶口的投資打理得有聲有色。

  然而,當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翻開檔案一看,情況就有變了。

  榮必聰趕快地把檔案合起來,定一定神,重新再將之打開。

  一點都沒有錯,新客戶的名字正是莊經世。

  由自己去為莊經世管理他的個人與家族投資戶口,這是個很大很大的衝擊和引誘。

  聰明蓋世的榮必聰飛快地就掠過幾個念頭。他絕對可以讓莊經世的投資受損,叫他虧大大的一筆,甚至可以安排他先嘗甜頭,引他下重注後,才要他一下子摔得頭破血流。

  正如李察波爾所言,現今香港人心驚肉跳,不知多想尋求資金的避難所,趁著他們心理虛弱,急謀援手之際,報復前仇,正是千載難逢的機緣。

  沒有比叫莊經世在自己手上栽倒了更痛快的事了。

  當然,榮必聰也可能把照顧這個客戶的責任推卸,不勞把自己的本事貼補在姓莊的人身上。

  還是,應該趁這個機緣,做好功夫,以祈重修舊好。說到底,莊經世是自己的岳父,且已是剛滿週歲的榮宇與剛出生的榮宙的外祖父。

  血濃於水,何來解不掉的恩仇。

  榮必聰思前想後,不知如何是好。

  枕畔的妻子在哺兒之後,精疲力竭,總是睡得很熟,並沒有察覺到榮必聰午夜夢迴,惘悵滿懷,舊恨填胸,難以入寐。

  經過了多天的心理掙扎,他終於把決策定下來了。只為接到父親榮恩澤的信,給了他很大的啟迪。

  信是這樣寫的:聰兒:你們一家在美,想是辛勞幹活,但心境還是開朗的吧?

  沒想到年前迫不得已地遠走天涯,異邦謀生,如今卻成了很多香港人夢寐難求的出路。

  中國文化大革命令香港的經濟與安定都蒙上了陰影,人人自危似的慌忙走資移民。

  我可是泰然處之,老是相信一個道理:今日的福,可能是明朝的禍;今日的禍,也可能是他日的蔭庇。

  做人,不能只看目前,必須向前看很多個循環,才能大定人生的順逆貧富與貴賤。

  總之,眼前的因,未必是因,眼前的果,亦未必是果。世事發展要看我們的造化,而造化又得端視我們做人的宏量……閱函至此,榮必聰的胸懷開拓了,思路清晰了。父親的一番話,令他決定在商言商,公私分明。

  不能把昨日的仇恨與怨懟,牽引到今日的工作上頭。

  為了報復,把分明可以替莊經世賺到的錢虧蝕掉,賠進去的還有自己的商場名譽,平白地委屈了自己的本事與才幹,讓辛苦積累的功勳蒙上陰影,太不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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