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永遠不會忘記當戴修棋談到田莊生活時的飛揚神采,這更令他看上去像個出色的男人。
伍玉荷想得入神了,還是被女兒彩如拉一拉她的衣角,才回過神來。
「娘,我們就在這兒住了,是不是?」小彩如歪著頭皺著眉問。
伍玉荷蹲下去,拉著女兒的手,問:「你喜歡這兒嗎?你爹一直說要回到小欖故鄉來。」
「可是,爹現今沒有跟我們在一起了。」
「是的,他不能來了。」伍玉荷眼睛濕濡:「可是我們住在這兒,你爹也是會高興的。」
「娘,你也會跟我住在這兒,是嗎?」
「那當然了。」
「只要有你在身邊,我就開心了。」
那是句她曾經跟丈夫說過的話,現在由女兒說出來,聽進耳去,心上有無盡無窮的惆悵與感慨。
「好,彩如,我們就開開心心地生活下去。」
活著,如果不勉力做到心安理得,白白地長嗟短歎,怨天尤人,也太沒有意義了。
伍玉荷知道,她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彩如有一個健康正常又快樂的童年而努力。
像所有經歷過八年抗戰的中國人一樣,伍玉荷在大戰期間嘗盡了一切肉體上的煎熬。
但,精神上,她奮勇地保持安寧鎮靜。
每當她接觸到女兒的眼神,就像接收了一道訊息,彩如的眼神越來越像她的父親,從她澄明的眸子傳出的光芒,像冬日裡的陽光,溫暖著人的身心。
她們母女倆相依為命,越來越相親相愛。
黑暗的時刻總會過去的。
好日子必在後頭。
大戰終於結束。
日子比前好過多了。
最低限度,彩如可以獲得一個布娃娃,以慶祝和平。
在一片歡呼聲中,伍玉荷還接到一個好消息。
特別自廣州城來小欖看望伍玉荷的戴家老傭人張興對她說:「大少奶奶,早幾天我在店上碰到一個你的熟朋友。」
「誰?」伍玉荷問。
「是貝少爺,貝家的大少爺。」
「貝元?」
「對了。」
「他回廣州來了嗎?他不是去了香港?」
「早就回來了,他說曾找過你,但找不著,也就沒法子四出打聽了。我們店在大戰期間又是結束營業的。」
「嗯!」伍玉荷應了一聲,心想,怕貝元也不好尋她尋到翁姑的家裡去。
「貝少爺說,這幾天就要到小欖來看望你。」
「他知道修棋已經不在了?」
張興點點頭,說:「是的。貝少爺很替你難過。」
自從守寡以來,日子頂不好過還是熬得過去的,心上再難堪也不過是憶念著一個已不會再回來的人。
伍玉荷沒有想到,張興給她報道了故友將會來訪的好消息之後,竟令她有點前所未有地張惶失措。
伍玉荷很久很久沒有吸食過香煙了。
這一夜,她掏出從村口雜貨店上買回來的一包「三個五」香煙,拿出來叼在嘴裡,燃點起來,輕輕地吮吸著。
裊裊然向上冒的白煙,婀娜多姿,迷離若夢,讓伍玉荷不期然地思念起很多人,包括了她的爹娘,以及她的貝元哥哥。
伍伯堅在大戰爆發前就攜劉氏回上海去,伍玉荷的母親等待不到戰爭結束,便已病逝。
第一部分
第6節 裊裊輕煙
伍伯堅一直跟他元配夫人住在上海,間中跟伍玉荷通個訊息。伍玉荷的親哥哥伍玉華在戰後就出洋去了,就是在伍伯堅的信上,也很少提及伍玉華的消息,怕是為了跟正室所生的兄弟不和,在爭奪繼承伍伯堅的產業上起了爭端,決定一走了之的緣故吧,伍玉荷就不便多追問了。
她不是不思念父親的,多少次興起了要帶彩如回上海見她外祖父的念頭,但始終都動不了身。
尤其是當她把這個念頭在信上向父親表達後,得到的回應令她心冷了。
伍伯堅在信上寫道:「知你馴孝,這已是安慰。回上海來可不必了,一則途長路遠,諸多不便,尤其彩如尚小,舟車勞頓,並不適宜。二則我在此安居,身體健康,得到你大娘悉心的照顧,你就不必多掛心了。」
伍玉荷不是多心,只是她太明白大家庭中人際關係的複雜與矛盾。
她母親經年霸佔著伍伯堅,直至這近年,終於回到老家來,年紀也大了,說是服侍他也好,掣肘他也罷,總之,伍伯堅到了這年頭,在他正室身邊過活,也有他的身不由己。
輕煙飄渺,使伍玉荷不免為自己的這個香煙世家慨歎。
人生除了創業致富之外,原來還有很多很多因緣際會的配合,才能造就一個幸福的人生。
伍玉荷想,她跟貝元就是有緣而無份。
這麼些年了,她不敢思念貝元。
甚至為此,她沒有吸食過香煙,怕見那裊裊輕煙喚起一段深情。也怕一點對童年摯友的思念,觸犯了已婚女子應守的貞忠戒條。
直至今晚,她重燃一支久違了的香煙,刻意地放縱自己,盡情思念久別了的親人摯愛。
伍玉荷的心不期然地煩亂,那煙絲所散發的香味,刺激著她的神經,稍稍叫她鎮靜。
縱使相見曾如不見,還是要見的。
見了,又如何?
那可是另外一回想破了頭,也想不通透的事。
伍玉荷提醒自己,今日的貝元不同往昔,他已婚,且有子。
一切都不會因著她新寡的身份而有所改變。此念一生,伍玉荷就赫然一驚,有意無意地讓那口正燃點著的香煙戳到自己的手背上去。
痛楚令她驚呼。
「娘!」原來在床上睡熟的彩如被她的驚呼吵醒了。
伍玉荷立即把香煙弄熄掉,跑過去緊抱著女兒。
這才是現實,才是真情。
目下的三天對伍玉荷來說,似乎比那八年抗戰的日子還要冗長,還要難熬。
她下意識地每天等待著貝元的出現。
一如很多很多的人曾每天都盼望著和平一樣。
終於夢想實現了。
當貝元站到她跟前去時,感覺也像聽到街坊鄰里叫著說日本已經投降時一樣,如夢似真,患得患失。
她不敢相信貝元真的遠道來看她了。
「玉荷!」
「貝元!」
她不好意思稱呼他做貝元哥哥了。
那個玉荷妹妹與貝元哥哥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貝元蹲下身來,輕輕把彩如擁在懷內,說:「你是彩如?」
彩如點頭。
「我是貝叔叔。」
「貝叔叔你好!」
「彩如真乖,今年幾歲了?」
「七歲。」
「七歲就這麼懂禮貌了,玉荷,真替你高興。」
伍玉荷笑笑,沒有做聲。
貝元再站起來,面對著伍玉荷,溫文地說:「既為你高興,也為你難過,聽說修棋待你很好。」
伍玉荷點頭:「他是個好丈夫。」
「你也一定是個好妻子。」
他們之間沉默了一陣子。
這一陣子,彼此眼裡都似見那縷裊裊上升著的輕煙,薰著他們的雙眼,叫他們想滴下淚來。
伍玉荷終於打破了緘默,道:「你的兒子多大了?」
「比彩如小一歲。」
「有趣嗎?」
「是個頑童,容日我讓翠屏帶著他來跟彩如做伴,相信他們會像我們小時候般合得來。」
這句話又無意地刺痛了彼此的心。
伍玉荷沒有做聲,她的感情與思維都是錯綜複雜的。
不是她今日要在貝元身上還盼望什麼奇跡,但要她忘了貝元跟要她忘了修棋是同等困難的。
迷惘只是一時的,當她清醒時,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她明白自己的身心都應該屬於修棋的。
從以往,直至現在,甚或將來,也應如此。
因此,她鼓起勇氣,迎接現實,對貝元說:「盼望著跟翠屏碰面,跟你合得來,也必會跟我合得來。」
「是的。」貝元說:「此來看你是為掛念你的情況。玉荷,照顧也有多種,在以後的日子裡,請讓我和翠屏一起照顧你。」
「這是你來見我要說的話,是吧?」
「是的。玉荷,你會接受我們的關懷和愛護嗎?」
伍玉荷笑了。
是要這樣子才算是撥開雲霧見青天。
當她開始跟章翠屏相處時,她更覺得上天還是眷顧她和貝元的。
姑勿論身邊的配偶能與自己相處多久,能夠嫁娶得人,真是人生的至大喜事。
自與貝元重逢之後,兩家人來往就密了。
貝元仍在廣州城打理永泰棧的香煙分銷生意,戰後百廢待舉,再加上國內政治情況仍不穩定,國民經濟力量在稍稍復甦之時,家家戶戶都厲行節約,能避免的都不作無謂花費,故此香煙銷量雖明顯地比大戰期間好,但仍屬淡靜。個別牌子的舶來香煙,由於品質較優,故仍能被用家接受。
貝元在推銷功夫上仍是初入門,故此主持業務來得比較吃力。
很多時,反而是章翠屏在他身邊提點他,說:「既是廣東地區的香煙銷售額仍未能廣泛地鋪開來,就得跟英國煙草總代理的晉隆洋行商量,集中在幾種品質優異,適合中國人口味的香煙推銷上。我看市面人民對『老刀』牌、『紅錫包』、『三個五』等牌子的香煙是很接受的,倒不如集中在這幾種香煙上要貨,全力催谷,比較分散力量更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