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樣子跑了出來,你以為你是至情至聖,是仁至義盡?你知我知,今天過後,你會有什麼可怖可怕的遭遇了。
「是你說的,我應該為自己著想,誰不應該呢?」
文子洋滿臉發白,額上的青筋盡現,且躍躍然跳動著,可見他是極度激動。
「貝欣,你老說人要活下去,且要活得比昨天好,現今你在實現你的理想、你的原則,是不是?」
「是。這兒千千萬萬的人誰不羨慕或者妒忌我得著這個機會和借口,你明白了嗎?子洋,看清楚你的環境,正視你的能力,成全我吧!」
說罷了,貝欣掉頭就走,一攬她的大衣,就跨上了已然隆隆隆地冒著灰白色濃煙的火車上去。
「連一句再見都沒有說?」坐到她身邊來的葉啟成似笑非笑地問他的新婚妻子。
貝欣沒有回應他的問話。
她只是端端正正地坐在車廂內,視線望到車窗外的遠處,有被濃霧罩著的遠山,無法再含笑話別。
她是說過再見的,只是心上說的話,沒有人聽得見。
貝欣人生的第一次旅程,不是從祖國到異邦,而是學習將所有的委屈與苦痛沉澱到心底去的一個艱澀的過程。
貝欣嘗到在歡顏冷面的背後,如何把兩行熱淚往肚子裡流。
哪有一個少女會容易忘懷她的初戀?
哪有一對有情人會忍得住分離而不握別?
哪有目睹了自己的摯愛歷盡艱辛,走盡萬里路途歸來,只求一見,而不動心動容?
可是,男女之愛外,人生還有很多其他的感情和責任,不能說拋棄就拋棄,說不理就不理。
人生活在世上的目的不只是為了要戀愛,要跟自己愛戀的人雙宿雙棲,父母之生我養我育我,要回報的實實在在很多很多。
只有朝這個方向想,貝欣那碎裂了的心,才慢慢地癒合起來,那心上淌流著的血淚,才緩緩地乾涸掉。
適應新的環境,配合新的身份,扮演新的角色,履行新的義務,一切一切都艱巨驚駭得令貝欣不勝負荷。
太多太多的意外在她抵達溫哥華之後,一樁一件地接二連三地發生,使她始料不及,一時間嚇得有點六神無主,不懂得應付。
當葉啟成把貝欣帶回他那在溫哥華唐人街的餐館店舖時,貝欣發覺這店上的設施並不比廣東縣城內的很多酒樓茶館裝潢得好,尤其是當葉啟成把她帶進店舖後面的居室去時,連貝欣都忍不住問:「我們就住在這兒?」
「當然了,你以為我們會住在哪兒?你從機場到這兒來沿途上看到的花園房子,沒有你我的份兒,都是洋鬼子住的,要住洋樓,養番狗嗎?成!再改嫁給紅鬚綠眼的加拿大男人去,嘿!」
貝欣並不是嫌棄鋪後居室的淺窄簡陋,只是奇怪那要住人的地方怎麼可能污糟邋遢、烏煙瘴氣到發出陣陣令人欲嘔的霉味來,這比在小欖鎮上農莊的豬欄還要令人難以忍受。
她似乎逐步逐步地揭開了丈夫的面罩,開始從他的住處,以至他的言語、行為透視出他的個性和人格。
葉啟成把貝欣帶到一間房子裡,將行李擲到一旁去,道:「這就是我們的睡房,沒有新房的氣氛,是吧?不要緊的,有新人就有新氣象,是不是?」
才說完了,就把貝欣搶在懷裡,一張噴出惡俗口氣來的嘴就貼到貝欣的唇上去。
貝欣驚叫起來,使盡了吃奶的力,把對方推開。
「你幹什麼了?到今日今時你還想賴帳不成?」
貝欣搖頭,急道:「不,不,我只是累了。」
才說完這話,就隆然一聲,傳來重物墮地的聲音,貝欣嚇一跳,道:「是什麼聲音?」
「他媽的!一定是那死不掉的害事。」
葉啟成沒有理會貝欣,就管自走到只有一板之隔的鄰房去。
貝欣急步跟著他,一看,微吃一驚。
「怎麼了?」
貝欣看到一位年紀跟她相仿的女孩,狼狽地跌倒在地上,眼淚汪汪地望著地上不遠處一碗已然打翻了的飯菜。
「死不知自量的人,幹麼無端端要爬起身來,你有這個本事就好了!」葉啟成粗聲粗氣地痛罵那女孩,一點憐惜的心也沒有。
女孩微抬起頭來,在黯淡的燈光之下,眉目倒是相當清秀。她拿手艱難地撐著地,卻怎麼也爬不起來,只聽到她以微弱的聲音說:「爸,我餓,很餓。」
貝欣回頭瞪著葉啟成,她弄不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這一個匍匐在地上的可憐的女孩子,喊葉啟成做爸爸。
他有這麼一個女兒嗎?作為父親,怎麼可能如此狠心地對待自己的女兒?
女孩子說她餓,很餓。為什麼呢?為什麼會讓一個如此好看的少女餓著伏在地上呻吟?這怎麼不像人?簡直像一條狗!
貝欣搖著頭,把這個可惡可恥的念頭趕快扔掉。連這麼個想法,都好像開罪了跟前這可憐的女孩子似的。
貝欣慌忙地跑前幾步,打算把她扶起來。
可是,不論如何使勁,對方就像一個貼在地上的物體,無法能順勢借力就站起來似的。
貝欣驚惶地望著葉啟成,向他拿答案。
「她能站得起來的話,滿天都是亮晶晶的星星了。他媽的,你娘怎麼不帶著你走,留下來白現世,弄得我通身負累。」
說罷,走前幾步,一把將她揪起來,就扔回床上去。
那女孩痛苦得整張臉都痙攣著,被扔回床上去的身子,直挺挺地一動也不動。眼前的這個情景不可能是屬於人間的,只應在十八層地獄才可能見得到。
貝欣連忙回頭問葉啟成:「她是誰?她是你的女兒嗎?」
「你別管她,來,來,管我們的好事。」
葉啟成使勁地拖著貝欣,把她扯回原先的房間去。
「慢著,我要弄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是不是虐待她了?」貝欣試圖掙扎。
「你別是敬酒不喝喝罰酒,囉囉嗦嗦的,我等你等得不耐煩起來,就別說我對你不客氣了。」
說著,就一手抓緊貝欣的頭髮,讓她的臉昂起來,自己則像頭兀鷹俯衝到地面上捕捉獵物般吻下來。
貝欣閉上了眼睛,她不能再忍受目睹自己被餓狼惡魔吞噬的淒慘景況。
原來世界上至大的痛楚不是飢餓、貧困、疾病,甚或死亡,而是在自己極度不願意、極之想頑抗的情況之下被迫接受一場身心的侮辱。
伍玉荷曾不住教導貝欣,要她訓練自己堅強的求生鬥志,在任何困苦的情況之下,都要有活下去的意願。
然而,在貝欣知道她要一生一世地屬於這個魔鬼似的男人時,她寧願速死。
有他在自己清白的心神肉體之內,宛如在一池清水上翻動了泥土,渾濁得會教人嗆死。
貝欣在對方情慾高漲至極度興奮的那一刻,她簡直痛苦得不能呼吸,以為自己這就要窒息而死了。
像過掉了千秋萬世之後,貝欣發覺自己還能稍稍蠕動,她才知道原來自己還活著。
既是沒有死,就得繼續活下去。
繼續活下去,卻活得了無生氣,如行屍走肉一般是完全沒有意義的。
貝欣坐起來,環視四周的環境,教她思念起在故鄉那個雖然簡陋,卻甚明亮整齊的家,更想起外祖母伍玉荷來。
她曾不只一次地在貝欣小時候就教她說:「你呀,以後長大了要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不論雞欄抑或狗竇,都要由那個做主婦的負責,把一個窩洗擦得光光潔潔,窗明几淨才是。」
貧窮永遠不應該成為生活沒有規矩秩序的借口。
生活的暢快和順在乎人的意願與心思,而不在乎物質的盛衰。
貝欣想起了伍玉荷的教誨,自然也想到她遠在家鄉,極需要自己以後的照顧。
於是她下定決心,視昨日已死,今日開始,奮發做人。
貝欣先往浴室洗了把臉,淋過了浴,人就精神得多。
貝欣看到積壓在浴室角的一大堆髒衣服,早已發出霉臭氣味,便趕緊扔進浴缸內把它洗乾淨。
正想將洗淨的衣服拿到外頭去曬晾時,貝欣又經過那躺著個女孩的房間。
她不期然地把衣服放下,推門進去。
房間內的燈光很暗淡,仍看得見床上平臥著的女孩,沒有睡著,她瞪著眼,並不友善地看著貝欣。
貝欣跟她微微點頭,說道:「我是貝欣,剛來這兒的。你叫什麼名字?」
女孩子沒有答。
貝欣環視四周,房間內一股悶懨懨的氣氛,叫人連呼吸都不暢順,怎麼會精神起來。
根本已經天亮了,窗簾還是重甸甸地垂下來,於是貝欣趕快把四周的窗簾拉開了,果然引進一房子的陽光。
只沒想到,貝欣還未把扯起窗簾的帶子縛紮好,就聽到那女孩的尖叫聲,嚇得貝欣手一鬆,窗簾又嚓的一聲跌墮下來,讓整間房子恢復了黑暗。
「你驚叫什麼呢?」貝欣問。
對方沒有回答。
於是貝欣打算再度把窗簾拉高,就聽到那女孩子叫嚷「別讓陽光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