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之不能想像,以後的日子裡沒有了楊慕天,她會怎麼過?
是命中的緣分。她自知的,一定是命中的緣分。
她才十歲的那年,在河畔,見到了楊慕天,她伸出手來輕輕地撫摸他,喊了一句話:「你原來還是活著的呢!」
他轉過身來,望住了她的那一刻,競之就知道,她自己在以後都會照顧這個男孩子了。
絕對不能讓慕天死去。
競之跪倒下來,默默禱告,
「神明在上,請保佑楊慕天平安活下去,如果此願能償,願我以後為慕天受比如今更淒涼百倍的痛苦,作為補償。」
跟著,競之深深吸一口氣,立時間又再背起了慕天,一直地衝下山去。
競之實在無法記憶自己是怎麼樣在日落之前,把慕天帶到城內的診所去的?nbsp; ?br />
真的如獲神助?nbsp; ?br />
當慕天被診所的醫生護士推至急救室去之後,她頹然地倒在那張硬梆梆的木凳子上,人像支離破碎,完全湊不全似的。
競之全身的器官都已失靈,只有一顆心還曉得卜卜亂跳,雙眼干睜著,無神地望住那扇通入急症室的門口。
一直地等、等、等。
過了千億個世紀之後,那原先走進去的醫生再走出來,向競之微笑點頭。
競之這才放心讓自己陷入昏迷狀態,
慕天是在康復之中了。
競之這一夜用心地熬了一鍋小白米粥,配一些鹹菜肉絲,捧到慕天的床前去。
彼牧對望著,一時間竟有種仿如隔世的感覺。
「趁熱,吃下肚子裡會舒服點。」競之溫柔地說。
「競之。」慕天沒有接過碗,他把競之的手握得緊緊,然後帶到唇邊去。
是第一次,兩小無猜的他們,有這麼親熱的舉動。
雖是多年的日夕相處,然競之還是紅了臉,益顯得她的嬌柔美麗,楚楚動人。
慕天說:
「真不知該怎麼樣謝你,我是個不大曉說好聽話的人,這是你知道的。」
「那就不要說好了。」
「競之,有一件事可不能不說。」
「什麼事?」
「那是我們的終生大事。」
年紀輕輕的楊慕天說了這句話出來,好像有點跟他的年齡格格不入。還好,由於說話是充滿著他的真心誠意,幼嫩當中仍甚可愛。
「競之,如果有一天,我有本事,可以有一個安安穩穩的家庭的話,我就立刻娶你。」
競之微垂著頭,視線平望,故意避開慕天的眼光才答:
「要你有本事才娶我,如果你一世沒有本事,是不是就不娶我了?」
慕天看著莊競之蒼白當中泛著紅暈的臉,那眉、眼,鼻子、小嘴,全部都靈靈躍躍,閃動著活生生的光彩。怎麼以前沒有注意到,原來自己跟個小美人天天生活一起呢?
競之的眼神,最令人暈眩,這麼輕輕瞟人家一眼,就傳送了無限淒迷情意,撫著對方的心,像燙過一股暖流,舒服得難以形容。
慕天閉一閉眼,滿腦子仍是一對競之水靈靈、烏亮亮的眼睛,他不期然地聯想到要把這小人兒簇擁在懷,萬萬不容她走掉了才好。
「競之,競之!」慕天摟抱住競之,口中亂嚷。
競之呢,剛剛相反,她默默無言伏在慕天的懷裡,安樂得不想動一動。
但願天地間在此刻靜止下來,讓自己與慕天永不分離就好。
「競之,競之,只要你願意,我立即起誓,我永遠不遺棄你!」
競之沒有回答,她的小嘴唇蠕動一下,想起慕天那句說話。
然而一顆心甜膩得膠著,連帶整個人都變得軟綿綿,懶得動,懶得回應,懶得說話。
「競之,看情形,你不相信我,你是不是不信我?我可以起誓,若有違誓,但願我全部財產與本人都葬送在莊競之手裡。」
競之只是抿著嘴笑,並不造聲。
「你還是不信?」
「信、信。怎麼不信呢?」
慧黠的競之想,這楊慕天之所有也不外乎那幾件粗衣麻褲罷了。
然,這有什麼關係呢?楊慕天縱使有日雄霸天下,抑或比現今還要一窮二白,一無所有,競之對慕天的感情是沒有分別的。莊競之收住了笑,很認真地對楊慕天說:
「慕天,我只要你的心,其他一切,都是次要。」
「不要我的人了?」慕天問,仍是傻兮兮、戇直直的。
「慕天,我看現今形勢,真不敢奢望。」
女孩子一般比同年齡的男孩子敏感,且成熟。
競之積聚於心頭多時的顧慮,才第一次觸動到慕天的注意。他默然。
競之的心事更重,自救了慕天回來,他在診療所養傷的那段日子,競之實在世七癆八傷地躺在家裡休養。
莊世華把這個女兒一直侍奉著,直至競之體力漸漸復元。有一晚,世華坐在競之面前,心事重重,欲言又止。
「爸爸,你有心事?」
競之絕頂聰明,她很能看人的眉頭眼額。
莊世華重重地歎一口氣。
「爸爸,對不起,我害你擔憂。」
莊世華拍著女兒的手,以示安慰,且說:「我明白,這是宿世前緣。」
競之看父親一眼,飛紅了臉。
「競之,如果你跟慕天能在別個天地重建家園,那才是有前途的。」
連競之都嚇得下意識地周圍張望,自己那間小得不能再小的房間,仍然是那模樣,不可能隔牆育耳。而競之的手心,跟她父親的一齊都冒出冷汗來。這句話非同小可。
「競之,我是言出有心的。」莊世華說。
競之明白,她說:「爸爸,你打算怎麼樣?」
「女兒,要打算的是你們,我老了!」
「不,」競之衝動地高嚷一聲,隨即壓低了聲浪,再說:「要走就一起走,我決不放下你!」
競之把父親緊緊地抱著,不放。生怕下一分鐘,莊世華就要消失似的。
「別傻,別傻,競之,你從來都不是這樣子的!」莊世華說。
對,莊競之遇事一向鎮靜。楊慕天跟在他們身邊的開頭那段日子,鄰居的孩子們都以驚駭的、怪異的,甚至是鄙夷的眼光看競之,她只是不理,一貫氣定神閒地過日子。
莊競之,從來沒有將自己的委屈以及為難向她的父親傾訴。
十多年來,一個少女的成長過程中,怎能沒有惶恐、憂慮、疑惑、困擾、屈辱呢?何況生存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之中?然,莊競之未曾向她最親近的父親和楊慕天哼過半句。
這份堅忍、能耐,力量、修養,是天生的。
莊世華為此而感動不知多少次。在他亡妻的靈牌前落淚,心裡默禱:
「多謝你賜予我這麼好的一個女兒!」
莊世華因此對競之說:
「快別這樣,你從來都不曾令我擔心失望過。競之,你以後也不會。不論我在你身旁與否,你都會好好照羸自己,為我和你媽媽的安樂!」
競之點點頭:
「可是,爸爸,我不要離開你!」
「我們再這樣子苦下去,不會有前途。年紀輕輕的人,就快避無可避,被迫著去做些傷天害理,背父棄母的歪行來。競之,」莊世華是越說越衝動,「我看情勢在急劇變壞,我不要你們餡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爸爸,我不會,我不會跟他們一道地瘋!」
「洪潮暴發,所有人都會身不由主,無一倖免。」
莊競之愕然。
「競之,你要有心理準備,待慕天康復以後,我們再從詳計議。」
「爸爸,」競之再度抱緊父親:「是事在必行嗎?」
「對,事不宜遲了!」莊世華說。
故而莊競之對楊慕天指望在家園長相廝守的願望,不置可否。
她把父親的這番心意,告訴了楊幕天。
慕天先是驚異,其後就說:
「你父親的顧慮,都是對的。」
家中的兩個男人,競之心中最敬畏的親人,都一致默許這件大事,且已開始慢慢籌算計劃了。
慕天與競之的心情卻截然不同。
競之是愁容滿面,難捨難分,畢竟是骨肉分離,生離死別韻事。
慕天卻躍躍欲試,期望著重出生天。
這些日子來,他打探得的消息都極具鼓舞性,人家都說香港是座金礦,只要能南下成功,從此必一帆風順,自由自在了。
莊世華有位女學生叫顧春凝。在北京教學時,世華和她的感情很不錯。只因她父母是海外華僑,希望未出國的她,能學好英文。莊世華看她好學溫文,額外地騰出時間為她補習。
顧春凝被父母申請到香港去,原本打算再轉赴美國舊金山的。
後來,在她寫給莊世華的信中說,她在香港遇上了一位叫陳庭鈞的廣東仔,二人已共偕連理。小夫妻拍檔做點小生意,不再去美國了。
這女學生還真念舊,不但一直有音信問候老師,還不時寄回一公斤的花生油,執了弟子的敬禮。
信中,常問老師與師妹有什麼需要她幫忙的,只管囑咐她,自當盡力而為。
這番心意,莊世華一直記在心上。
他最近回了顧春凝一封信,小心地暗示,如果春凝念舊,請在有機會時照顧競之和慕天,並把慕天的身份略略描述在信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