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真和我心意相同,才避過了這次大喜場面內可能發生的小瑕疵,不能不額首稱慶。
聶家新郎來接新娘子時,我們聯同式薇的一大群年輕親屬刻意地把新娘子收藏到睡房去,準備循舊例索取開門利是。
式薇的大表姊當總招待,各人都分派了職務,要打一場漂亮而喜氣洋洋的勝仗。
素瑩因是伴娘身份,得著了看管式薇的職責。防著新娘子偏袒新郎,偷偷地走出來,破壞了討價還價,才大開中門迎娶的大事。
我和念真其實跟杜家的親朋戚友並不熟諳,故而大表姐只下令我們站在大門鐵閘旁邊搖旗吶喊,以增聲勢。
各人都煞有介事地營造氣氛,全都七情上面,如臨大敵。平日辛勞苦幹,難得喜事當頭,成年人也需要趁機樂那麼一樂!
果然一到了預定的好時辰,那個負責跑到大廈正門看守、注意敵情的式薇小表弟,氣沖沖地跑上來,報道:「聶家哥哥已經下了車,跟陪同他來的那班男儐相之流,朝目的地進發了。」
於是我們女家的人,莫不抖擻精神,嚴陣以待。
一陣門鈴聲響起來。大表姊大大方方地開了大門,隔著鐵柵,跟新郎打了聲禮貌的招呼。
那式薇的大表姊三十剛出頭,聽說是個本事的小生意人,只因式薇在杜家是獨生女,故從小跟她姨母的孩子們親近,被這大表姊當親生骨肉看待。
「恭喜,恭喜!恭喜表妹夫你心想事成,百年好合,又各位兄弟手足們好!」
我把身子稍微移前了一點,意圖看真這個式薇的乘龍快婿。
好一張出人意表的自淨臉蛋,五官精細,顯得比他的實際年齡年輕,一點不像三十出頭的模樣,奇怪得很,模樣兒還有一點稚氣,稍露浮誇的氣息,算是美中不足的。
難怪,說到頭來,也是養尊處優的紈挎子弟!
其中一個陪在新郎身邊的年輕小伙子說:「請開中門,我們來接新娘子了!」
「當然,當然!」大表姊笑逐顏開:「這位兄弟想必是表妹夫的摯友,是個懂規矩的人了?」
「閒話少說了,且開個價錢來,我們好考慮!」
對方雖是咧著嘴,一邊笑、一邊說這話,我仍聽進耳裡,覺得很不是味道。
太囂張了,不合喜慶場面。
只聽大表姊答:「這樣吧!長長久久,就要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元九角好了!」
眾女家的兵丁,都齊聲說好,拍起手掌來。
新郎並沒有什麼特別表情,只用眼瞄了瞄他的手錶。
那負責討價還價的兄弟說道:「這倒是應該的。我們俊官剛買了套價值百萬元的鑽石鑲珍珠頸鏈給新娘子,已合了此數了吧!」
「怎麼能相提並論呢?」其中一位女家的姊妹口直心快地嚷。
大表姊趁機打蛇隨棍上,說:「總得表妹夫給我們還個價,才顯得對式薇的誠意!」
那聶子俊答:「好,一口價,九百九十九元。」
我們這邊廂的人,噓聲四起,卻說:「不成,不成,價錢太低了!」
跟著擾攘成一片,也聽不清楚男女雙方在爭辯些什麼。
我稍稍擠前了一點,聽到站在鐵閘旁邊的一位聶家兄弟說:「價錢再低,也還有人自願獻身相許呢!」
我嚇那麼一大跳。
登時杏眼圓睜,鄙夷地盯著那狗口長不出象牙來的人,只差沒把手掌伸到鐵閘外頭去賞他兩記耳光。
對方分明的留意到我的反應,下意識地別過頭去。
這是個怎麼樣的世界了?明目張膽地欺到人家頭上去,還是在這大喜的日子,是不是過分一點了?
當然,未看其人,先看其友。
能有如此囂張跋扈的人在身邊當爪牙,其主人之臉是紅是白,已然可以掌握幾分了。
我不期然地打寒顫。
我很有點呆呆地望住鐵閘外的那班男人,覺得他們剎那間變成牛頭馬面似,快要衝進來把我們那千嬌百媚的式薇擒過去,在未來的日子裡,蹂躪作賤個夠!
「鐵價不二,你們還不開門,我們俊官就打道回府了,請別後悔才好!」
各人還不及反應,那班人就簇擁著聶子俊,向電梯間走去。且別管是不是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的唬嚇招式,他們那腔毫無商量餘地的、自覺不可一世的口氣,實實在在的令在場人等愕然氣憤。
第8節
正不知所措時,式薇的母親排眾而上,嚷道:「好了,孩子們,別鬧下去了,否則過了吉時,怎麼好算!」
一疊連聲,笑容滿面地把聶子俊一班人叫住了,伸手拿了那封九百九十九元的利是塞到大表姊手上去,就把杜家的鐵閘打開了。
聶子俊走進屋裡來後,不至於把洋洋喜氣一掃而空,可是這天大清早就充塞在杜家的歡樂,似乎已被嚇跑了一半。
連大表姊都有點面目無光地站到一旁去。
那個表弟花掉昨晚整晚功夫,寫就一張閨房約法三章,原準備要這聶子俊當眾朗誦的,現今都縮瑟在客廳一角,沒有再鬧下去的興趣了。
式薇在她母親催促下,由素瑩陪著,笑盈盈地自房間走出來。
一對新人循例向親戚敬茶。
輪到大表姊飲那杯新娘茶時,我竟見她滿眼含淚,抱住了式薇,輕輕地拍著她的背,以示支持,又顯得如此的捨不得。
我沒由來的低下了頭,默默難過。
念真伸過手來,握住了我的。
式薇自今天起,選擇了她要走的路,是正確還是錯誤?是悲抑或是喜?
大禮在女家行過之後,新郎就把新娘子接到男家去。
我們當陪嫁姊妹的,得著個自由的下午,才再趕赴擺設喜筵的地方辦事去。
聶家假本港最架勢的君度大酒店設筵。
念真和我跟著大表姊後頭,到君度大酒店去時,已是下午六時多。
大禮堂前,早巳排出一條迎接嘉賓的行列,清一色的男士,全部一式的黑禮服,襟上是粉紅色的康乃馨,以示跟插大紅襟花的聶子俊有別。
這起迎賓,並不同今早在杜家門口耀武揚威的聶家少爺隨從,想是聶家轄下的職員,包括永通銀行的夥計,替他們料理嘉賓事宜的。
如此排開陣容,很見威勢。
我的眼尖,一下子就瞥見了章德鑒也在長長的隊伍之末。
我領著念真走過去,跟他打招呼,順便問:「有什麼我們可以幫忙的?」
章德鑒臉色微微一沉,略有尷尬,說道:「這兒一切功夫都已就緒,主人家等一下才來。你們且先到女家的一邊去辦事吧。」
我很有點莫名所以,以眼色問章德鑒。
「你不知這酒店還有多個小偏廳?」章德鑒拿手指指那道光潔晶亮的雲石大樓梯:「你從這兒走下去,轉左,再下一層,全都是女家席!」
不是不難為情的。
當念真和我到達這六星大酒店的地庫偏廳時,雖仍見金碧輝煌的擺設,但比起大禮堂的氣勢來,未免有雲泥之別了。
大表姊一臉倦容,靜靜地坐在一隅,由著式薇的母親,顛來撲去的打點一切。
一整晚,表面上的喜氣洋洋,掩不住心靈的落寞。
這真是頓食而不知其味的喜酒。
我們連新娘及新郎的面也不曾見著。
是真的。因為圍數太多,主人家在小偏廳內放置了閉路電視,大禮堂內的動靜情景,只能在螢光幕上看得見。
只有坐在樓上的男家嘉賓,才能目睹新人風采,及親身感染到在場的熱鬧與霸氣。
念真和我,跟大表姊同一席。
我們都沒多大講話,只大表姊問了我們二人的近況。念真告訴大表姊,她在盛才投資公司當差,學習基金投資生意。
大表姊問我:「楚翹,你呢?」
我笑笑:「在一家小型出入口公司內操作,盼望跟它一同成長。」
大表姊點了點頭,又問:「你們有了感情要好的男友了嗎?」
大表姊解釋說:「是終身大事,小心選擇為上!」
「對,不一定要大富大貴的才好。」
話才出了口,就知道有點失儀,甚是後悔。
有些彼此心照的說話,不宣為妙。
念真到底比我識大體,立即顧左右而言他,不讓尷尬情形延續下去。
曲終人散時,女家送客的隊伍只有式薇的母親和杜家的幾個叔伯。式薇跟我一樣,父親早已去世。
賓客當然也懶得再爬回樓上去向新人致謝。
閉路電視顯示著聶子俊的父母聶祖榮夫婦,領著聶家各直系親屬,排在大理石的樓梯口跟客人話別。那撮式薇身邊的嬸娘妯娌,全部金光四射,個個都把自己裝鑲到珠光寶氣,華采萬道的包裝裡頭去。
幸好,式薇勝在青春美麗,仍然出盡風頭。
我和念真走出酒店大門,等候計程車時,身邊有兩位貴婦人,旁若無人,肆無忌憚地批評說:「新娘子樣子還很過得去,可惜仍顯了蓬門碧玉的小家子氣,怎麼整晚來來去去那套首飾?也太不怕令人家看在眼內覺得寒酸了!」
「那套首飾還是男家送的,娘家極其量打兩隻龍風鐲之流,不亮相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