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的興奮與熱情,登時冷了一半。
母親拿眼瞄我一下,說:「應徵職位結果如何?」
我點點頭,還未及將詳情相告,那隔壁B座的周太太也就是幕後沈肥肥的媽,就提高嗓門:「這年頭,姑娘們去應徵工作真要帶眼識人,我女兒在電視台公關部任職,記者們不知給她說了多少人海奇案。什麼人獨個兒租間寫字樓,借口高薪聘請女職員多名,其實是騙財騙包,尤有甚者,乘機經營黃色架步,引誘無知少女誤墮火坑!」
跟著,四個女人,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地不住在講那些迫良為娼的個案,說得口沫橫飛,眉飛色舞。
我呆呆地站在客廳一會,就把自己鎖在房裡,哭笑不得,真不知如何是好!
明天要不要上班?那章德鑒是壞人不是?如果不上班,茫茫人海,人浮於事,又到何年何月才有工作的機會?
上了班,自問是個眉眼精靈的人,公事上的來龍去脈,總能多少看出端倪,然,待至有何風吹草動之際才請辭,豈非又落實了一次敗績?倒不如乾脆不上工好了!
輾轉反側,無眠的一夜。
翌晨,母親差不多是把我拍醒的,嚷道:「不是說,找到新工作了嗎?看你懶散成這個模樣,打什麼工,給正經人家當個小媳婦,也會得出事,這年頭,什麼腳色都要拚命苦幹才活得下去了,哪兒會像你?哼,若不是你爸爸還留下一些資產給我,靠在你身邊怕早要沿門托缽的周圍求人施捨了。」
我一骨碌地跳起來,以最高速度整裝,奪門而出。再留在家裡,要給悶死!
章氏貿易公司在中環偏西永樂街的一幢名為永成大樓的舊商業樓宇內。
我在大廈門口還一直遲疑著,不知應否上工去。
仰頭看看這幢六層高的樓宇,租用給近三十伙人作寫字樓用,每間公司都只佔地五百尺的樣子,當然都不是大規模的機構了。
我瞪著那個表列各層公司名稱的告示板,躊躇不已。有位大廈管理員走近我,問:「小姐,你找什麼公司?」
「章氏。」
「章先生寫字樓在三樓。」
「謝謝。」
我靈機一觸,探問道:「這位是管理這幢寫字樓的先生嗎?」
「對,人們都叫我忠伯。」
「忠伯,你好。你認識章德鑒先生嗎?」
「當然哪!他租用這兒的寫字樓有一年多呢!」
行走江湖,小心為上,一於寧枉毋縱,為了自己安全,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決定好好地查探這叫章德鑒的,是哪一路上的人。
於是我微笑著對忠伯說:「對了,對了,我也好像聽過章先生提起忠伯的名字,你是這兒的老臣子了。」
對方樂不可支,忙道:「章先生真客氣,他是個有為青年!我跟他算是淵源渾厚了,從前章先生未自行創業,就在隔壁的永通銀行當職員嘛,跟我早晚也有招呼,他現用的三樓這個單位,就是我介紹他租下來的。年輕人赤手空拳打天下,絕不簡單,我還給大業主求了個情,以舊租簽的約呢,算是給創業的他鼓勵了。」
「這麼說,章先生是做正經生意了?」
「那當然了,小姐,你想到哪兒去了?」
「不,不,女人總是多心多疑,我只是想知道出入章先生寫字樓的女人並不多吧?」
我是實話實說,並沒有覺得有何不妥。
那忠伯聽了我的問話,竟瞪著眼睛,重新好好地把我從頭到腳的打量一次,然後微微笑道:「小姐請放心,章先生根本從不跟不三不四的女人來往,連午飯時間,他都草草吃個麵包或飯盒便又躲在寫字樓工作至黃昏日落了。這麼一個勤奮向上的人,我老早就說,應該尋個理想的女孩子,好好地輔助他、照顧他呢!」
忠伯望住我,感動而安慰的笑意,剎那間,卻化為當頭棒喝,哎呀!一時失慎,當個糊塗偵探,竟惹得對方誤以為我是個要偵查男友的醋娘子。真是啼笑皆非。
我無辭以對,只好尷尷尬尬地回以一笑,就快步鑽進升降機裡去了。
推門走進章氏寫字樓時,章德鑒的面色真不好看。
我訕訕地說了聲早晨,對方就答:「不早了,已經差不多九點半。」
真倒霉,上工的第一天就遲到。世間上最難為情的是自己理虧,讓人家抓住把柄。如若行為檢點,光明磊落,誰敢動我一根毛髮,我就跟他拼了!
第4節
「你要把這遲到的習慣改掉,從前我打人家的工,只有早到遲退。」
章德鑒一本正經地訓我。
任何人一屁股坐到老闆的寶座上去,不管那第一把交椅是黃金鑽石鑄造的,抑或是雜貨攤撿回來的三手貨色,一樣是那副嘴臉。
我恨得牙癢癢。
也輪不到我分辯了,章德鑒就把一大疊的帳單放到我的辦公桌去,教導我如何歸納成檔案,並把新近的帳目一一上數。
章德鑒的寫字檯就在我對面。這寫字樓沒有分隔房間,一大半面積都用來貯存貨品,一盒盒的箱子疊高至天花板。
一整個上午,章德鑒都沒有跟我說過半句閒話,我們二人分別埋首工作,直至午膳時分。
「我可以到外頭去吃午飯嗎?」我忍不住問。
「可以。」章德鑒看看手錶,「回來時,給我買個飯盒,隨便什麼飯盒也可以。」
章德鑒把五塊錢塞到我手裡,並且補充說:「不用買飲品,我們這兒有茶水。」
替老闆買午飯,格調總勝過替女上司買衛生巾,也真虧世界上有如此不得體的女人。
在中環溜躂了好一會,櫥窗裡的貨式,吸引我的,我買不起。那些在我經濟能力可以應付範圍內的物品,又自覺看不上眼。
真是!怎麼說錢不好呢?
就這麼一頓午膳,再加一杯奶茶,每個月結算下來,就去掉月薪的十分之一。難怪章德鑒寧可躲在寫字樓內吃飯盒,飲自泡清茶。
連他這負責支薪給我的人也如此省吃儉用,我是不是也應該精打細算,學著量入為出了?不期然地覺得在街上無聊地逛著,也是浪費。可別待到無事出街小破財的情況出現了,才來個悔之已晚。
於是快手快腳地把個飯盒買好了,就回辦公室去。
在大廈門口,又碰上忠伯,看到我手上的飯盒,問:「還沒有吃午飯嗎?」
「啊!不!這是給章先生買的。」
忠伯聞言,笑得合不攏嘴,忙道:「當然,當然!」
真氣人!無端惹上這種杯弓蛇影,不知何時才甩得掉。我總不成拉住對方說:「老人家,你別敏感,我只是章德鑒的小職員而已,不是你心目中以為的章先生女友。」
算吧!實情日後自有分曉。
這姓章的男人,竟沒有女朋友嗎?我突然興起了這個念頭。
我相信章德鑒定是個孤家寡人無疑。
為什麼?
誰個懷春少女會喜歡三木武夫之流的男人?跟他相處了一段日子之後,就知道惟一吸引他的是工作,每天早晨八時上班,直至黃昏,差不多餓得彎了腰,才捨得離開寫字樓。
談戀愛是需要時間的。
當然,也需要心情。
誰人把時間與心情放在什麼人事上是看得出來的。
根據章德鑒給我解釋,前兩年,他還在銀行任事,由寫字樓後生開始,凡十年功夫,晉陞為押匯部主任。公事上頭,他接觸到不少開始留意大陸市場的商人,在交流意見上給了他甚多靈感與信心。因念工字不出頭,再苦撐一個十年,極其量亦不過是銀行的一名小經理罷了。
人望高處,水往低流。一定得趁年輕時冒一些計算得出來的正常而健康的險。時光一溜走了,再要拾回雄心壯志,倍覺艱辛。五十在望的人,如何輸得起?
是要趁手上有本錢時下注,賭贏了固佳,押輸了,回頭再覓份安穩的工作,還可以過下半世。
於是章德鑒毅然辭職,求了銀行的舊上司支持,給他劃定了一些商務貸款額,便在這小小寫字樓建立起他的小王國來!章氏經營的貿易,以香港為媒,撮合大陸與台灣的相互需要。說得再簡單一點,大陸有的是貨,要的是錢,而台灣呢,情況剛好相反,只為海峽兩岸的嫌隙,阻擋了商人的發財之路。
然,窮則變,變則通。章德鑒稍費心思,把台灣需求的大陸貨品購入,轉運至台灣去,果然有利可圖。也就是獨腳戲唱得頗為有聲有色,才有信心,要把業務稍加擴展,於是登報僱用個秘書與行政助理,要求中文底子厚的,以便跟業務對手溝通來往。於是選中了我。
實則,章德鑒和我之所以成為賓主,嚴格來說,只為我倆同是天涯淪落人。
若不是我時運不濟,給那姓陳的急色鬼整倒了,總不會肯屈就任職於這麼一個小洋行,門面話只是說來讓章德鑒開心而已!實在,他要僱用個願意跟他同甘共苦的大學生,又豈是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