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時間昂起頭答:「致生,我們真的不會是幸福夫妻。我不能嫁給你!」
兩句說話,有如旱天之雷,致生的腦袋感應慢了一拍之後,才受震盪似的覺著威力。
他呆住了。
說話已經出了口,我倒是整個人都輕鬆起來,再挺直腰身,說:「致生,請原諒我,我不能再欺騙自己,也不能再欺騙你,我並不愛你。你怎麼能娶一個不愛你的女人,而我,又怎能嫁一個並不愛戀的男人?」
「楚翹。」致生突然收回望住我的眼神,遊目四顧。
我不知道他想搜索些什麼。
也許,他以為自己在造什麼惡夢了?
為了證明自己的清醒,於是環望週遭景物,幫助刺激思考與感覺。
他甚而緊咬著雙唇,怕是借助痛楚,更進一步肯定自我的存在。
可憐的致生。
我是慚愧的,且深深的歉疚。
「致生,原諒我。我不曉得再說什麼,只重複一句話:原諒我!」
致生苦笑說道:「楚翹,你是不是跟我開玩笑?」
我搖頭。
「你也從來不知道什麼小姐脾氣?」
我仍搖頭,心內的尷尬與苦愁,越積越重:「也不是我做錯了什麼,因而怪責我?」
我差不多又要哭出來了,輕喊:「不是的,致生,你沒有做錯。也許,錯的是我,我應該早點告訴你。我並不是刻意瞞騙你.實在,我也是瞞騙自己。」
致生突然地不住點頭:「是的,你是在存心玩弄我!」
致生的臉原本也算端方的,突然扭曲成一團似,眼耳口鼻突然皺在一起,非常非常的難看,肯定比一個痛哭的女人還要難看。
我有那麼一點點的不忍卒睹。
「致生,我並不想你痛苦。」
「嘿!好笑不好笑,你竟然對我說這句話,比你說不愛我,還要老奸巨滑,不負責任。」
他罵得未嘗無理。
「楚翹!」
致生輕喊我一聲,把雙眼瞇成一線,再說:「請清清楚楚地,認認真真地再對我說一遍,你不打算嫁給我!」
我閉上了眼睛,抽盡了全身的力氣,說:「對不起,致生!」
感覺上,有人在我對面霍然而起。
我慌忙睜開眼,僅僅看得見怒容滿面的鍾致生,已經站著,差不多近乎咬牙切齒地說:「別以為丟臉的只是我一個!有了一點兒成就的女人,就把自己看得比天還高,我也受不了!」
鍾致生轉身就走。
我呆坐了好一會,才定過神來。
一連呷了幾口咖啡,我的心情由惶恐、難過、歉疚,轉變而為驚駭、歎惜。
其實,後果是不算出人意表的。
鍾致生的反應,很正常,很合理、很健康。
我難道會奢望鍾致生聽到這突如其來,傷透自尊心的說話之後,會得微笑一下,然後說:「楚翹,我明白,感情不能勉強。祝你幸福!」
他這段日子來花掉的心血、感情、金錢、時間,如何補償呢?
一腳踏進那幢小公寓,受騙的感覺立即湧上心尖,這份委屈如何應付?
結婚的請柬都已在付印中,親朋戚友無不紛聞喜訊,他的面子又往哪裡放?
如果他會得落落大方地以一個諒解寬容的態度去表現涵養與風采,我其實就嫁他也無妨了。
人是不是真的可怖。
才決定了對方不是雙宿雙棲、寄托終身的對象,立即找到了一個自我安慰的借口,忙把罪名、責任塞給對方分擔。
我恨不得證明自己無罪。
鍾致生一怒離去,對我,豈只乾淨利落,且他言語上的尖刻小家,也正正多少彌補了我的歉疚。
真是有一點點不幸之中的大幸。
上班去時,整個人都輕鬆了。
最低限度,比過去的那段日還輕鬆。
連方婉如看見我,都說:「你臉色蒼白啊,還好,雙目仍炯炯有神。昨晚睡足了?」
我笑,沒有答。
所以說,看別人的外表而論定什麼,一般會出現誤解。
第一關似乎硬闖過去了。
傍晚,回到家去,決定勇闖第二關。
母親看我絕早就下班,很有點奇怪,問:「今天公司裡頭的功夫不多嗎?」
「長命功夫長命做。」
「什麼時候覺悟前非?」
「昨晚。」我說的是真心話:「舉凡錯誤,當即改變過來,切忌拖泥帶水,對不對?」
一定是我望著母親的眼神有點特別,她像呆了一呆,且臉色並不好看,意識著有不如意的事情要發生了。
母親的敏銳,競在我估計之上。
第33節
「楚翹,致生呢?」
「他是昨晚的錯誤。」我說著這話時,頭垂了下去。
「你說什麼?」母親的語音還算平和。
「我說,他是昨晚的錯誤。」
「會不會只是你今日的誤解?」
真沒想到,在這最後關頭,母親竟然領悟極高,對答如流。
我似是突逢知己,更放心盡訴心中話。
「媽,我不想嫁致生。」
母親忙問:「楚翹,是不想嫁他,而仍然會嫁他。抑或不想嫁他,就不嫁他了?」
如此的一針見血,直截了當。
至此,我需要對自己的母親重新估計。
「媽,你說呢?」
今非昔比,我在商場上的閱歷已多,很曉得把一下子不能或不方便解答的疑難,塞回給對手解決。最低限度讓自己有個喘息及思考的機會。
母親聽我這麼一問,乾脆整個人拋坐在沙發上。
跟著,突然嚎啕大哭起來。
我完完全全地慌了手腳。
我只能靜靜地坐在母親身邊,像只代罪羔羊,任由她發落。
錯誤超越常情所能接納時,是的確無從分辨與求饒的。
母親痛痛快快地哭了好一會,才回過氣來。
「媽,對不起。」
這麼簡單的一句話,也不知在出生以後,說過多少遍,理應滾瓜爛熟,可是,我還是使盡了吃奶的力,才出得了口。
「楚翹,對不起我,甚至對不起任何人,也還在其次,最重要緊是不可對不起你自己。」
我並沒有弄明自母親的意思。
大概是她突然的嚎哭,困擾著我。
我有點茫然,思路混淆。
「楚翹,」母親握住了我的手,說:「那是許許多多年前的事了,你還沒有生下來。我母親主張我跟你父親成親,我答應了。然,女兒,我其實應該像你那樣臨崖勒馬。」
母親的話,新鮮明智得完完全全出乎我意料之外。
「楚翹,過去的不必再捉。你父親並沒有什麼不好,只是我必須告訴你,年年月月,你會得在午夜夢迴時就想,如果我當年沒有嫁給這枕邊人,我是否會生活得更寫意、更稱心、更理想。一有這個思想,生命就不再無憾。那種感受固然不好,在有困難疑慮時,益發令人痛苦懊悔。女兒,嫁得不甘心不情願,倒不如不嫁。」
母親停了一停,歎一口氣:「下一代到底比我強,你有勇氣!」
「媽媽,你太令我驚喜,我一直以為你是平庸的。」
「我是的,有再大智慧的人,每年每月每日過刻板式的生活,也必成平庸。」
對,人的聰敏,其實來自經驗與閱歷。
可是,我問母親:「你一直渴望我有歸宿?」
「楚翹,我一直渴望你有『好』歸宿,那是真的,且盼望得近乎急躁。」
「你甚至認為式薇嫁給二世祖也值得高興。」
「是的,一就是專心,一就是有錢,二者並得,是極大福份,退而求其次,也只能期望自己兒女能有中上程度的安樂好了。」
母親歎一口氣,再說:「鍾致生要是你之所愛,我自是歡喜,不然,也不過是眾多男人中之一員,又能給你什麼是你自己不可以奮鬥而得的東西呢?」
我一下子抱住了母親。
眼淚汩汩而下。
以往,我誤認自己在家庭中沒有支持。
我多麼愚昧。
天下無不愛子女之父母。只在乎他們愛得是否得法而矣。
母親現今候至機緣,挑了個最合適的時間、最合適的事件,去表達她的愛心。
我從沒有像如今般覺得心神堅定,理直氣壯。
回到房裡,倒頭便睡熟了。
一為昨夜未曾認真休息過。二為哭得也真多了。三為,我覺得安全。
半夜,之間,隱約聽到電話鈴聲。
轉了轉個身,再睡。
那電話鈴聲由遠而近,由小聲而變大聲。
我頓時間坐了起來,原來不是夢。
我抓起床頭的聽筒:「喂!」
「楚翹!」聲音好熟,好低沉,有點嗚咽。
我吃驚,問:「是致生嗎?」
「楚翹,請別離開我,請原諒我今午的衝動。」
我呆了半晌才說:「致生,快別這樣!你令我更難過。」
我一說這話,致生的哭聲竟然更肆無忌憚地爆炸出來。
一個男人可以為一個女人如此嚎啕痛哭,是不是值得我感動呢?
是的。
然,我再問自己:是否因為一時的感動,就要賠上了終身幸福?
我心想,太遲了,如果在今早,或許我還會收回成命,但,經過與母親的一夕細訴,我心上太澄明堅決,不會再受任何壓力與責任掣肘了。
我沒有再做聲,一直候著致生漸漸恢復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