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16節
好聲好氣,逐家逐戶地問:「章先生有上你們寫字樓來嗎?我這兒有事找他。」
答案千遍一律,我完全不得要領。
正在做最後一次嘗試,才搖了電話號碼,章德鑒就推門進來了。
我沒好氣地掛斷了線。
望住我這老闆,氣急敗壞之餘還真有種放下心頭大石的感覺。
到底平安回來了。
真是的,成年人耍小孩子的脾氣,不明所以。
很想狠狠地訓他一頓,最低限度問:「為什麼開小差不給我說一聲?惹人牽掛。」
回心一想,他是主來我是僕,縱有太多的關心,仍不適宜賓主易位,輕重倒置。
泡在社會上頭的日子尚淺,然而我已漸漸學會了凡事小心翼翼,不可冒失魯莽,以免自招其辱。
章氏是章德鑒的全資公司,他喜歡一把火將整間公司燒個精光,還真有全權呢,我是他什麼人了?
因而,我若無其事地向他報告這個下午所發生的大小公事。
章德鑒淡淡然答我一句:「你要下班了!」
我愕然,有點莫名其妙,很覺得他牛頭不搭馬嘴。
「今晚你不是約了人吃日本菜?」
啊!我差點忘了,失聲叫道:「對,鍾致生等我!」
我看看手錶,還沒有遲到,寬鬆地透一口氣。
「謝謝你,幸虧你提醒我,否則我記不起來,就要爽約了。」
快手快腳地收拾起文件,穿回外套,抓起手袋就走。
「再見,明天見!」
奪門而出,急急走到街上去時,才閃過一個念頭,怎麼章德鑒會知道我跟朋友有約?
無論如何,他這麼一提,我如此的一個回應,已經落實了一個事實。
我正跟鍾致生走在一起。
剎那間,一種麻麻辣辣的難為情,充滿全身.甚不自在。
男人當婚,女人當嫁,這是最正常的。
年輕小子,拍拍拖、談談戀愛,最低限度有一兩個異性的約會,是天公地道的事吧!
對於健康生活,我有權追尋,何須鬼鬼祟祟?這種難為情不知從何而來?
天下莫名其妙的事真多,一天裡頭,發生在別人與自己身上的就是一宗接著一宗。
走到了約定地點,見到鍾致生已在枯候。
「對不起,剛才老闆遲了回辦公室,有些事要給他交代完了才能下班。」
「他是不是樂透了心呢?」
「他?」
「對,章德鑒,如此順利地開創了一條生意門路,他應該歡天喜地。」
我聳聳肩,不置可否。
幸而,鍾致生實在沒有興趣再追問下去,我也懶得向他複述今天下午的連篇怪事以及我曾有過的狼狽。
根本上,我不打算再把這宗事放在心上。
太多的無事化小、小事化大,都只為人們太過執著地往牛角尖鑽去。
人們的智慧與敏感,只應用於一些對自己前途有建設性的事物上頭。
這章德鑒無端失蹤幾小時,對誰有損失?有影響?
我甩一甩那頭短髮,以這個慣性的動作,表示把幾個小時以前的一總事忘個乾淨算了。
我這人也真老土,跟鍾致生坐到那家日本餐館去,竟有無比的興奮。
老實說,我從未試過吃日本菜。
鍾致生點了幾款不同的生魚,把一些日本芥辣放到那小小的醬油碟內.調好了配計,讓我試嘗日本名菜。
嘩,一大片生魚肉放進嘴裡,軟化甘香,其味無窮。再加上一股熱騰騰的辣味直衝上鼻孔,連眼淚都冒出來,竟有一陣莫可明言的痛快!
日本人如此曉得吃的藝術,果然物有所值。
這頓飯吃得十分滋味,最重要是讓我見識了世面,因而對致生也懷有感激的心。
我到了吃甜品時,鍾致生懇切地叫了我一聲:「楚翹!」
「嗯!」我答應著,一顆心依然放在那味道怪異而清香的茶葉雪糕上。
「我今天去買了一什禮物,要送你!」
他從西裝袋裡取出一個小禮盒。
「送我?為什麼呢?」我詫異。
從沒有人送過我什麼東西。這種感覺的確新鮮,是有一點點受寵若驚吧!
「不是說好了要替你慶祝?你替章氏做了筆大生意。」
這個借口算不算漂亮,抑或強辭奇理?若真要論功行賞,擺慶功宴的應是章德鑒。
鍾致生興致勃勃地把小錦盒放到我的面前來,以熱切的眼種,鼓勵著我即席拆開禮物。
我把錦盒打開,竟是一條銀製的頸鏈,鑲工極端精緻,款式很特別,流線形,新穎之中更是活潑與高稚,兼而有之。跟我們的行貨,完全不同格調,可以說,品質高很多倍。
我不得不承認,實在是爰不釋手。
並非為了我喜歡首飾,我想,我是把之看成一件精美貨品般研究,因此投入且神往。
「這不是本港貨?」我問道。
「有眼光。意大利出品。買這個給你,既為紀念你的銀器首飾打開非洲市場,也為給你一點點靈感,或者可以改進你們的質素。」
真是一言驚醒夢中人。明天我就到廠裡去,要他們依照這式樣參制,並且要求他們手工盡量精緻。
非洲既是一個肯定的市場,只要貨品精益求精,利錢可以賺得更深。
我把錦盒蓋起來,心頭喜悅而興奮。
第一次清晰地覺得被受愛寵與關懷,原來如此溫馨,暖洋洋的,整個人飄飄然,如翱翔於藍天自雲般暢快,眼前的人與物,都剎那間變得額外順眼而可愛。
至於興奮的情緒,則肯定來自可能發掘出的工作突破上。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對章氏的生意發展,竟這麼的緊張與投入。
「我不知該怎樣謝你了。」我是誠意的,無功不受祿,實在無以為報。
也許我的顧慮屬於多餘,因為在鍾致生送我回家的路上,給了我一個報答他的機會。
我不知道這個念頭是否太小家子氣了。
也許我是驚駭,以致有點不知所措,因而胡思亂想。
鍾致生只不過在跟我坐到計程車上時,輕輕握住了我的手。
我並沒有掙扎,呆呆的,只一點緊張,身體僵直,正襟危坐,不知如何反應。
經過這段日子的交往,我不能再自欺欺人,不去正視鍾致生的心意。
第17節
光天化日之下,有誰個男子會得閒陪著你到處散心吃飯、賠小心、送禮物、管接管送,而完全當你是小妹妹或小朋友般看待?
到了現今的一個攤牌的階段,鍾致生還真是用了一個斯文而含蓄的方法了吧!
當他握著我的手時,腦子有一陣子的空白。
隨即想,我不掙脫,就等於認可。
從此之後,我要更名正言順地跟他走在一起了。
我是真心誠意地願意嗎?
直至睡到床上去時,我仍弄不清自己的意向。
已經是二十四歲的年紀了,男人當婚,女人當嫁,未嘗不可呢。
看來,跟鍾致生這類男子交往下去,頂多過一兩個年頭,就能到談婚論嫁的階段,跟著成家立室,生兒育女,就這樣過一生了。
世界上有絕人多數的女了,就是如此際遇的了。
然.我為什麼沒覺得這順理成章的發展是一重喜悅呢?
從前在念小學時,明知自己要升上中學,以優異的考試成績換取了分派到好學校去的結果,還是令我開心不已。再下來,念畢中學,考得上大學學府時,又是一番興奮。
都是順勢的階段性發展,心頭猶有過五關闖六將的自豪。只到了這個時間,要由少女時代踏入少婦期,由娘家這個窩走進鍾家去的話,一點異樣的心情也沒有。
嚴格來說,是覺得不外如是,無可奈何。呀,其實,鍾致生的條件有可能吸引不少待字閨中的女子。
別說他人,單是老同學李念真,她的才幹志氣與前景必在我之上,卻仍然戀戀不捨於男友錢其昌。
拿錢其昌的條件跟鍾致生比較,只怕他還要落在人後呢!
鍾致生最優越的兩個條件是經濟穩定以及品性純直。
在今天,這是相當難能可貴的了。
像我們這等年輕小伙子從大學校園走到社會裡頭苦幹了兩三個年頭,手上會有多少餘錢積聚?還不是足夠自己花。別誇說有資格放下首期,供間小公寓,自立門戶去。就算狠得下心,拿積蓄去買只像樣一點的手錶,都只僅僅夠資格戴只金鋼的勞力士而已。
最現成的實例擺在自己跟前:母親分明的囉唆難纏,我不知多希望能另起爐灶,跑到外頭租間小單位,樂得放工後耳根清靜,自得其樂,不再教母親管頭管腳。
然,攤開報紙的物業租售欄一看,租金貴得驚人。別說一個獨立的公寓單位,我無法負擔。就算分租間小睡房,都去掉薪金的近半數。
租住一個小房間,不方便之處,又何其多,肯定有另外很多閒氣要受。
李念真的際遇,我常引以為戒。
她畢業後,在中區靠近荷裡活道附近租了一間尾房,雖說下班後關進睡房裡,自成天地,無人騷擾。然,上洗手間、到廚房煮食、甚而在走廊打電話,全部要與其他並不相熟的同屋共住者打交道。好歹叫一聲午安早晨,臉皮還要放得輕鬆,滿含笑意刻意展示和藹,否則,人家一旦有了誤會,生了嫌隙,朝見口晚見面時便不好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