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明軍一念及此,連連冷顫。
像過了一個世紀,會議室的門才打開,同事們魚貫而出,各自回崗位上工作。
賽明軍跟秘書說:「我去巡店,今天不回來。」
秘書拿起了記事簿,問:「巡哪些店呢?」
這是賽明軍的習慣,凡出巡視在外,一定讓秘書知道自己究竟到哪幾間店舖去,以便聯絡。
但,今天例外,明軍答:「我還未決定,若有要緊事,你寫便條傳真到我家來吧!」
現代人的工作時間是二十四小時,地點是不作規限。科學越進步,越能輔助,或甚而可以說越是迫壓著人們做多一些事。
自從賽明軍家裡添置了一部傳真機,她晚上居家辦公的機會無形中就更多了。
明軍有時伏案工作至深夜,她會得苦笑一下,想,萬萬不能添置手提電話;否則,更是沒有寧日,幾十間店舖的經理,每人每日找她一次,怕緊張忙碌得會令她暴斃。
賽明軍竟把思路轉到這個悲涼而無奈的層面去,是太危險了。
她趕快回過神來,再跟秘書說:「小圖,明天再見,今天下午若有什麼會議,都設法推掉吧!」
小圖會意,點點頭。
小圖想,她的這個女波士就算要為私事要躲懶一天兩天,也是天公地道。賽明軍月中年中的超時工作,真是不可勝數。
小圖曾取笑賽明軍:「賽小姐,如果建煌能向你提供保姆服務,其實更著數。因為小暉暉若有人照料,你更義無返顧地賣身給這機構了。」
這些年來賽明軍之所以如此賣力,原因其實悲涼至極。無非是精神與肉體的雙重口糧,需要爭取,以生活下去。必須完成一份未完成的責任,只為自己一時妄撞,把無辜的生命帶進這個殘酷無情的世界來。
當賽明軍離開建煌集團寫字樓後,她在中區最繁盛的地王區內,漫無目的地踱步。
越想,嘴角越自然而然地翹起來,苦笑。
心頭一個大問題縈繞不去。
從今之後,怕是連這份經年辛苦經營的精神與肉體口糧,都要犧牲掉了。
怎麼可能跟左思程共處一間機構?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連往這個方向往下想,腿都要發軟,像在下一分鐘就要崩潰,整個人癱瘓在地上似。
中環,是永恆的熱鬧。
在置地與環球大廈的那一帶地段,熙來攘往,人們不至擦身而過,可是誰也沒看清楚誰的面目。這象徵著沒有人認真關心旁的人與旁的事,只一股腦兒向著自己的目標進發。如果眼前有什麼障礙,就閃避,或推倒對方,務求通行無阻。
賽明軍想,自己是沒有能力、沒有地位、沒有把握將對方推倒的了。
現今的問題是,如果左思程是自己心目中的生活故障,對方會不會倒轉頭來,認為她才是非拔除不可的眼中之釘。
如是,誰更有資格從心所欲,是太不言而喻了。
賽明軍禁不住寒顫。
不期然地,在通衢大道上,以雙手環抱自己。
是敬酒不飲,飲罰酒?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還是自己過分杯弓蛇影,對方根本已把過去的一切不看成一件事,故然,不會予以處理。只要自己克服那顆不安的私心,肯把過去的一筆忘掉,就依然可以保有現今手上的安穩生活了?
賽明軍無聊地徘徊在中區,幾度經過建煌集團轄下的百貨商場,她都沒有走進去。根本上是心不在焉。
在街口的報攤處,賽明軍不期然地買了一份西報,緊緊地握在手上。
又喚起了一段應屬不堪回首的回憶。
左思程離棄她之後,賽明軍跡近於無家可歸。那種彷徨比如今更甚百倍。
賽明軍的父母數年前移民到加拿大去,在酒樓當洗盤碗的工作,把明軍供書教學。她在哥倫比亞大學商科畢業之後,才回香港找事做,謀發展。
當時寄居在姨母家,隨隨便便一份行政練習生的工作是不難找得到的,才上工不到半年,就在一個業務場合內,認識了左思程。
良宵花弄月的情與景,吸引力之大,莫可明言。
家裡頭的抗議之聲,比起枕畔那喁喁細語,實在太微不足道了。
賽明軍決定搬家,租住一位中小學同學徐玉圓家居舊唐樓的一間尾房,名不正言不順地跟左思程過了一段她自以為是浪漫得無以復加的雙宿雙棲日子。
好景是永遠不常的。
當左思程向哭得死去活來的賽明軍說:「我從此以後,再不來了。」
賽明軍拚命搖著頭,她以為對方只是一時之氣。
不會的,左思程在冷靜一個時期之後,他會回來。
最低限度,為她肚裡的孩子。
當然是賽明軍估計錯誤,就是因為她肚裡有了孩子之故,左思程更義無返顧地離棄她了。
這個男人言出必行,再沒有摸上明軍住處。
明軍的電話接到左思程的寫字樓與家裡去,都不得要領。
那一夜,她曾不畏羞慚的直叩了左思程的家門,那讓她進屋子裡去坐的女人,自稱是左思程之母。
賽明軍怯怯地,只敢坐一半椅子,說:「左伯母,對不起,騷擾了你。」
「要是只此一次的話,不要緊,賽小姐,你有話盡量說。」
一接觸,就詞鋒凌厲,完全不是善類。
賽明軍愣在那裡,卻不知如何繼續接腔。良久才曉得訥訥地說:「我希望跟思程見一面。」
左伯母清一清喉嚨,說:「思程並不在此。」
然後她再解釋:「我的意思是他不在本城。」
「嗯。」賽明軍輕喊,稍稍移動身子,以掩飾著她的不安。
一時間,她不知是否應該相信對方的這個報導,只好再問:「思程他到哪兒去了?」
「因公到日本去了一趟,他早已離開舊公司,到新公司上任,這是你知道的吧?」左母說。
「他沒有向我提。」
「新的差事相當有前途,是一家財雄勢大的跨國地產公司,要栽培他,讓他接管整個東南亞的各個發展及合作計劃。聽他說,一年之後,有機會進駐董事局。」
賽明軍微垂著頭,對左思程能有光明前途,她仍付予極度的關注。心裡竟還掠過一陣子的安慰。
「所以,賽小姐,」左母說:「希望你千萬要成全思程才好。」
「我?」明軍嚇一驚:「怎麼會是我?」
「你若真的為他好,請遠離他。試想想如果有個女人,終日哭哭啼啼,陰魂不息地在他的辦事處附近出現,人家會怎樣想?對他的名譽又有什麼影響?」
左母看著賽明軍稍稍動了容,乘機再進迫一步:「你們後生一代,口口聲聲的山盟海誓,可是,一到有切身利害關係,就露出本來面目。怎麼可以寧可死纏爛打的來個一拍兩散,也不肯放對方一馬呢?這叫做愛情嗎?真令人大惑不解!」
「伯母,我是愛思程的。」賽明軍急著分辯,當下眼眶赤紅。
她覺得天下間最委屈的事莫如是有人以為她不愛思程,愛他不夠,甚至是虛情假義,企圖陷害左思程。
怎麼會有人這樣想?
「你恕怪我。這把年紀的人,不懂得你們後生的所謂愛情是什麼一回事了?賽小姐,我以為感情是雙程路才行得通。硬壓迫一個對你已沒有了感情的人承認你單方面的奉獻,這無疑是強人所難而已,因此而導致他個人事業與婚姻的損失,更是無辜。」
「伯母,不是的,不是的,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副模樣!」
賽明軍拚命擺手,渴望解釋什麼,可是舌頭像打了結,轉動不來。
「賽小姐,你大人大量,就請行行好,放過我們思程吧!」
很明顯地,左母在軟硬兼施。
現今賽明軍每一回想起往事,她就苦笑,那些粵語長片的老土情節,竟屢屢活靈活現在她跟前,是荒謬絕倫;可是,確有其事。
「賽小姐,實不相瞞,年青人有本事,也要有機緣,才可以大展鴻圖。否則,才幹只會被埋沒。目前思程遇上了一個大好機會,是緣也分也,他發覺跟這位姓謝的小姐,情投意合,偏巧謝家是做大企業的,正好讓思程發揮抱負,一展所長。如果因為你個人的感情問題,而破壞了思程的婚姻與事業,固然令人難堪,就算你強行得直,不見得思程的人與心就全歸到你的一邊來。何必堅持要一拍兩散?」
左母捶一捶胸,說:「不怕賽小姐見笑了,我也是個棄婦,當年思程的父親不要我母子二人時,我也是哭哭鬧鬧。要生要死就可以喚回男人的心意,縛得住他的心嗎?還不是我獨個兒撐到今天。我是以過來人身份向你們這些後生進一言的。」
賽明軍是一手扶牆,一手扶梯的走下左家住宅所在的那棟樓宇的。
一步一步走落階梯時,她有一個期望。
這個期望由輕微、迷糊,而至嚴重、清晰,甚至發展變成強烈、濃郁。
她以前是行差踏錯了一步,如果現今再差錯一步,就會直滾落樓梯去,腹中塊肉一定不保,就連自己都可能從此了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