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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梁鳳儀

  「爸爸也做著跟媽媽類同的工作。但他的職位比較高,他是公司裡頭的董事。」

  「什麼叫董事?」

  「每間公司都有一個董事局,局裡頭的成員就叫董事,即是老闆,掌管公司所有的生意和職員。」

  嘉暉忽然托著頭,那張原本胖嘟嘟,活生生似只蘋果的臉,配上了一個毫不相稱的愁苦無告的表情,叫人看在眼內,很啼笑皆非。

  「暉暉,你在想什麼?」

  「我還是不曉得畫爸爸呢,我想不到他工作時會是個什麼模樣?」

  明軍吁一口氣,育兒不難,教養維艱,確是千真萬確的。

  「暉暉,董事既是老闆,他就會經常在一間很大很大的會議室內,坐在一張長長的會議桌子一頭,主持會議,與會中人都得肅靜地坐到他的兩旁,尊尊敬敬聽他發表意見。」

  嘉暉的手垂了下來,臉上再披上陽光,興高采烈地問:「那麼說,爸爸是很威風凜凜的樣子的,是不是?」

  「是。」明軍答。

  「他真的不願意見我們嗎?抑或是我們不要去見他?」

  「都一樣,暉暉,我們不會再見面,那是改不了的事實。」

  說著這話時,像有管針刺在心上,痺痛。

  「好了,不要再說爸爸了,否則,你要壞掉了媽媽這半天的好興致。」明軍不要再加重自己的精神負擔,她稍為厲聲地教訓兒子。

  「讓我多問一個問題,就不再講爸爸了,好不好?」

  明軍只好點點頭。

  「媽媽,是你不喜歡爸爸,憎他恨他是不是?」

  叫明軍怎麼答?

  孩子並不知道愛一個人與恨一個人很多時是分不開來的。

  陪伴著左嘉暉玩樂的那幾小時,賽明軍的精神是鬆弛得多。兒子挽著自己的手,似有一股暖流自指尖一直浮游至心上,那種依傍有人的安全感,使明軍覺得再不孤單孤獨孤苦,是太舒適的一種享受了。

  好笑不好笑?一個年青的母親,在悉心盡力地撫養著個幾歲大的兒子時,心靈上已有種養兒防老的感覺。

  明軍跟兒子在餐廳吃了晚飯,才回家裡去。

  一返家,嘉暉就快快地打開書包,將書簿攤開在書桌上,準備做功課。

  明軍煞是安慰,這麼有分有寸的孩子,將來長大了,是會有出息的。

  明軍對兒子說:「暉暉,我帶你到隔壁黃媽媽家去做功課好不好?」

  「好。」嘉暉點頭:「你是要上街去買東西嗎?」。

  這是賽明軍的習慣,如果晚上要外出的話,她就托A座的黃媽媽代為照顧嘉暉。黃媽媽有個小女兒,比嘉暉年長一歲,是嘉暉校內不同級的同學,也正好是良伴。

  那女孩子叫黃小蘭,也是個乖乖女,賽明軍很喜歡她,老是鼓勵嘉暉跟她玩。遇有功課上的難題,小蘭還可以當個義務補習小老師,到底比嘉暉高一班。

  曾有一次,明軍問嘉暉:「小蘭很喜歡跟你玩呢,你喜歡她嗎?」

  左嘉暉忽然一臉正經的對他母親說:「她太瘦了,我不喜歡!」

  那表情叫明軍忍都忍不住,直笑得肚子發痛。

  左嘉暉真是個難得的通情達理的小孩子,他也許下意識地希望寂寞的母親能有屬於自己的輕鬆玩樂的時刻,故而每次知道要托寄於黃家門下,非但毫無異議,且甚是愉快。孩子的天性是善是惡,也可從小事情上看得出來。

  這晚,賽明軍把兒子交付給鄰居黃媽媽之後,就到銅鑼灣的彩虹商場去,探望徐玉圓。

  玉圓仍是群姐的好幫手,這家新嶄嶄的廣場啟業之後,她們租到了一個較大的舖位,調徐玉圓負責主持,手下僱用了另外三個售貨員,生意是相當不錯的。

  香港地,就有這個好處,一味人多,於是貨如輪轉。女人花在自己身上的裝扮,又是可大可小的。中環名店一襲套裝,閒閒的要賣兩三萬塊錢,穿用的人顧盼自豪。銅鑼灣商場內的貨色,不過浮動在三至四位數字之間,甚而有些便宜至一百幾十塊,選著的仕女們一樣稱心滿意,樂不可支。

  生意無貴賤,只要營運得宜,一本萬利,就是好的。

  徐玉圓正在招呼一位太太試新裝,見了明軍,喜出望外,連忙嚷:「怎麼不預先搖個電話來?」

  「現今見你要先行預約的嗎?明軍笑問。

  「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只是……」

  「解釋些什麼,你忙你的,我坐一陣,等你收鋪了,跟你飲杯咖啡吧!」

  吃飯後正是銅鑼灣最暢旺的時光,逛街購物的人潮此起彼落,分分鐘給遊人一個印象覺得本城絕無窮人,都是可以揮金如土、大事裝扮自己的富戶。這未嘗不是好事!繁榮現象真是羨煞旁人的,只是此情此景能永恆無變?

  小小服裝店內塞滿了人。顧客的心理就是如此奇妙,事必要趕熱鬧,湊高興,哪兒人最擠,就往哪兒鑽,爭先恐後,誠恐執輸。反正要是選擇錯誤,吃了虧,也算結伴有人。這種客戶心態,把興旺的益發催谷得大紅大紫,又把零星落索的更推下十八層地獄,永不翻身。

  賽明軍反正坐在一角,也是閒著無聊,乾脆加入工作行列,招呼客人。

  直忙過十點,遊人才逐漸稀疏,商場也到收工時分了。

  徐玉圓走過來,拍拍明軍的肩膊說:「要勞你的大駕,動用大集團高級職員當我們的售貨員,又是天仙化人般美麗動人,站在店內不動,也能成為生招牌,何況還落力串演?」

  一番話出自別人的口,或會變酸,但徐玉圓不會,她娓娓道來,非常自然,且覺幽默,逗得旁的那幾個同事都連忙點頭附和,且開心地笑作一團,卻害賽明軍尷尬。

  原來,明軍仍是一個害羞的姑娘。臉一紅,模樣兒益發嫵媚。

  「好了,好了,閒話不多說了,快上鋪,我們一起宵夜去!」徐玉圓說。

  好幾次明軍走訪徐玉圓,都樂於跟她們一班同事吃頓飯或宵夜之類。徐玉圓就曾說:「我的同事老是翹起大拇指贊,說你沒有架子!」

  賽明軍笑笑:「飲水思源,何架子之有?」

  「那就更加值得欽佩!」

  可是,今晚當徐玉圓提出大夥兒吃宵夜去時,發覺明軍面有難色,那就是說,這位摯友大概希望能單獨跟她暢談,或有什麼要緊事商量,亦未可料。

  徐玉圓立即會意,對那幾個同事說:「我差點忘了,明天一早要把這星期的入貨單交去總店群姐處,好不好你們幾位捱義氣,代我整理一下。我把宵夜買回來給你們,如何?」當然是不會有異議。

  當徐玉圓跟賽明軍坐落在商場附近的冰室之後,叫好了飲品,玉圓就開門見山地問:「找我有事商量?」

  才不過如此簡單的一句話,賽明軍就再忍不住眼淚,流瀉一臉。

  「什麼事?不是嘉暉有什麼事?」玉圓問,她知道現今在明軍心目中,兒子是她的一切。

  賽明軍搖搖頭,稍回一回氣,說:「我打算辭職,那份工可能幹不下去了。」

  徐玉圓歎氣:「世上有多少份工是幹得下去的呢?工作上與同事相處上的些少委屈,你不就吞了它吧!幾難得才捱到今日這個位置,不知有多少人伸長脖子盼你摔倒跌倒的,你猶不自重自愛,反而來個自暴自棄的話,這怎麼得了?」

  賽明軍的眼淚又重新流下來。不住的拿出紙巾來擦乾臉上斑駁的淚痕。

  「不是這樣的,玉圓,不是這樣的。」她重複著。

  「那究竟是怎麼樣呢?」

  「我見到了左思程。他將跟我共事一間機構,且是我上的上司。」

  於是一五一十的,賽明軍一邊啜泣,一邊細說根由。

  徐玉圓的臉色漸漸凝重,且抿住了嘴,像要壓一壓即將衝出口來的驚呼似。

  「我完全不知怎樣打算!」

  徐玉圓想了想,連連喝了幾口咖啡,再加要一客奶油多士,吃罷了,才繼續說:「靜觀其變吧!」

  就這幾個字,算是她慎重思量後的建議?明軍有點失望,說:「到人家下逐客令,才悄然引退,豈不更難堪?」

  「他會嗎?」徐玉圓問,帶三分駭異。

  「到如今,還有什麼叫做出不了手的?如果我們的關係讓謝家小姐知道,那不怕影響他的大好前程?」

  「說對了一半。他為了保住自己,決不可能在現階段把你攆出建煌門外。」

  徐玉圓這個看法有她的道理,一字般顯淺,正如她說:「明軍,現今他是瓷器,你是缸瓦。誰個矜貴?誰又是爛命一條?顯而易見。我賭他不敢冒趕惡狗入窮巷的險。」

  左思程當然會恐懼一拍兩散。把事情鬧大了,誰的臉子更不好過?

  可是,賽明軍幽幽地說:「問題是我並不打算將以往的事披露人前,他應該知道我不是那種人。否則,這些年了,嘉暉已經上小學,我從沒有去找過他,還不是自管自的活。」

  「明軍,你別怪我講句刺痛你心的說話,左思程對你的品性有半分尊重的話,當年他最低限度會把跟你的分手處理得大方得體、有人道、有人性一點。」玉圓很少有如今那副悻悻然的表情,她向來歡樂愉快,一提起負心的人來,連這個局外人都變了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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