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頭來,客戶對自己的尊重猶在杜一楓之於其妻之上。名正言順的夫婦又如何,人要侮辱人屈曲人,並不因彼此的關係與對方的身份而留手!
花艷苓霍地站了起來,含著一泡眼淚走回房間去,後頭急急跟著柳湘鸞,怕又是那兩母女抱頭痛哭的光景了。
第7節 也感激媽媽把我生下來
晚晴稍稍定過神來,對父親說:「讓我看看怎樣安排,才給你答覆。」
「我們可沒有這個時間等,候著經紀牌買的人不少,且如果我們合作不成,那姓姚的股票經紀,也就另尋對手了。事情其實簡單得很,你寫張三百萬的支票給我便成。」
「三百萬?」
「實報實銷,單是買牌要八十萬,另一百萬是持牌人必須具備的資產值,再下來的一百多萬,算是開業的費用。至於寫字樓,你大哥看中了一個單位,即將入伙,在中區,是榮氏地產名下物業,你不會沒有辦法吧!」
不是沒有辦法,是杜晚晴要考慮是否應該這樣做。
正因為她猶疑了,杜一楓更向她迫多一迫:「你若是覺得為難,我囑展晴跑上許勁的銀行談借貸,或者跟金融業的喬繼琛商議去!」
杜晚晴霍然而起,鐵青著臉,悶聲不響地就走進母親的房間去,置杜一楓於不顧。
至此,她是忍無可忍的火了。
杜晚晴的花幟之所以光芒四射,是她從不予任何一個客戶為難。跟她來往,只有無盡的歡愉,不會有一丁點兒的是非。這是至要緊的一回事。
無人在世界上會貼錢買難受。
富豪之家,最重視的是交易交往上的乾淨利落,切忌拖泥帶水,就連名正言順的親屬,一旦要求照顧過甚,都會惹他們反感,何況是杜晚晴這種身份的女人。
怎麼可以千年道行,一朝喪在這對無知且無賴的父兄手上!
杜晚晴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客廳,非耍那最後的一著不可,有些人受硬不受軟,杜一楓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走到母親的房間去,只見外祖母正把一條濕毛巾遞給母親擦臉。
「晚晴,對不起,又害你為難。」花艷苓這麼說。
「別生氣,媽媽,我曉得應付。」
「他們是貪得無厭的人,你少管吧!」
「媽,再不是還是我父我兄,你別把事情擱在心上,我總會盡力。」
杜晚晴拍著花艷苓的手,然後從手袋裡拿出兩包禮物,分別放到柳湘鸞與花艷苓的手裡去。
「這是什麼?」柳湘鸞問。
「給你倆的禮物。一套金飾,你們不是說四十過外的女人收受的禮物最緊要是實際,金飾在必要時可以變賣;還有給你們買了些本城銀行的股票,過了戶了,讓你們收利息,長遠而言,股價是看好的。」
「可是,為什麼呢?又不是我和媽的生日。」花艷苓問道。
「是我的生日快到了嘛!」杜晚晴笑著說:「你倆忘了呢,再過兩個禮拜就是我的生日了。」
「你生日卻送我們禮物嗎?」柳湘鸞問。
「對,感激婆婆把媽媽生在世上,也感激媽媽把我生下來,故此我忽然想起自己生日,可得要對你倆來個特別表示。」
「晚晴!」
花艷苓一手抱住了晚晴,另一手挽住了母親柳湘鸞。
好一幅三代花魁母女圖,美麗而感人。
杜晚晴心裡想,沒有比母親與外祖母開心更能令自己感受到人間的溫暖與安慰。
不單只是血濃於水,其實更是同病相憐。
有什麼人會比晚晴更清楚柳湘鸞和花艷苓曾有過的苦楚?
任何人賺到手的錢都是血淚錢,不因人從事的貴賤職業而異,苦力如是、娼妓如是、財閥如是。
任何人支發薪金花紅給僱員,都是那番心腸、那個臉孔。
當你提供的服務稍為遜色,差強人意之際,是絕對不會顧念什麼情與義的!
一個娼妓,所要盡的義務,與她所可以爭取的權利,如何獲得平衡,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講得完、說得盡。真要形容的話,只會是一字一淚。
杜晚晴仍然可以昂得起頭來生活,只為兩個原因,一是自覺有絕對責任使已然受了大半輩子苦楚的外祖母與母親快樂;二是她要不停勉勵自己活得像一個人,而不是一條母狗。
人有人性,有德行,有能耐。
故此杜晚晴不住提點自己,要朝這個方向努力。
她這一晚,在廚房內轉來轉去,就是要酬還顧世均對她提拔的恩義。晚晴要選對方落難時,表現自己的心跡,是令她深深覺得活著還似個人樣的一項具體行動。
當然,一切的舉止言行都是潛意識推動的。
杜晚晴很早就燉了一個蟲草花膠乳鴿湯,招呼顧世均。
記得有次世均跟她提起說:「其實冬蟲草之功用同人參差不多,但多服了人參未必有益,多服冬蟲草呢,肯定無害。」
杜晚晴是個心思玲瓏的人,對於親人與客人的喜愛憎惡,都記在心上。從而在相處上,避重就輕,故此甚得對方的歡心。
這冬蟲草燉花膠乳鴿,要熬三小時的功夫。杜晚晴非常仔細地看牢火路,好像把自己的精血都溶和在燉盅裡頭似的。
故而,當她把那碗名副其實的靚湯放到顧世均的面前時,場面與氣氛是相當感動的。
顧世均一把捧起那隻玉白色的日本瓷碗,骨碌碌地就把好湯灌進肚裡去。
然後,長長的吁口氣,說:「好湯。」
「再來多一碗。」
顧世均忽而握著晚晴的手,說:「你雖是個念洋書的娃兒,對中國文化歷史都有相當的涵養與興趣,知不知道古時有個民間俗例,讓那些行刑前的人,跟他心目中最親近的人相聚;那親近的人兒呢,又多是燒一桌子的好菜,讓對方飽餐一頓,才再話別的。」
杜晚晴嚇得花容失色,顧世均是言重了。
萬萬想不到他的心已如萬劫之後的余灰,差不多湊不全了。
「世均,你別說這種喪氣話,事情未致於壞到你形容的那個地步吧!」
杜晚晴極力鎮靜地說出這番話,然,她臉上的血色驟退,給她留了一個很大的漏洞,顧世均知道是自己的過態嚇著了她了。
「對不起,晚晴,我控制不來。」
「世均,你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大丈夫,曾經歷過的風浪也不算少了,不是都化險為夷嗎?何必氣餒。」
「總有藥石無靈的一天。」
「你悲觀罷了?」
「不,晚晴,你知否今晚是我三個禮拜以來的惟一飯約,其餘一切,盡在不言之中了罷?」
晚晴但覺不寒而慄。
飛黃騰達、風生水起的日子,一天可以有九個飯約,要得著顧世均的青睞,邀他見一面,怕比登天還難。如今?
若不是真的摔個粉身碎骨的話,斷不會落泊如斯。
杜晚晴太清楚那個頂級上流社會的跟紅頂白事了。輪不到你不瞠目結舌。
遠的事例,多如恆河沙數,不知舉哪一宗好。就說這最近吧,只為一位議員的民望驟降,且風聞港府對他的支持,因著他所依附的後台勢力,在政權鬥爭中落了下風而削減,立即見盡人情冷暖。碰巧他的女兒出閣,場面是鬧哄哄的,集富貴榮華於一堂的宴會,竟有人看出冷清清的一面來。
坊間在婚宴後奔走相告,扳起指頭點數中英雙方的頂層名角兒,出席的屈指可數。於是一傳十,十傳百,個個心裡有數。
傳到杜晚晴的耳朵裡,她心上就難過。才不過是在群眾跟前說錯了一兩句話,在政權爭寵的競賽中稍為落後幾步,人們何須如此張惶失色,奔走相告,誠恐被拖累似的躲起來避風頭?
再說,主人家未必把風雲人物都一概請齊,不赴宴的理由也有千百種,怎麼都要硬賴在當事人的事業前途之上呢?
本城的人冷酷得令人費解,也真是敏感得太厲害。
既是一有風吹草動,便立竿見影。又何況實斧實鑿地有嚴重損失的顧世均,他不受到白眼,是幾乎不可能的事。
「世均,振作起來。」
「不,今次不,今次完了。」
「世均,你還年輕,後頭的日子正長。」
「顧氏現在已同意清盤,之後,就是我要宣佈破產的時候了。」
杜晚晴不是不吃驚的,當年船王陸家拍賣完古董,熬了好一段日子,還略有起色;周家的德州投資垮台,出售了上好的鮑魚之後,還能穩住大局。聽顧世均這麼說,他真是已到山窮水盡的階段了嗎?
「周陸兩家的大風浪都有翻身之餘地,何況……」
「晚晴,他們不同,周翁年近古稀,商場上打落水狗的人,都會留一留手,反正他再爬來,也已大傷元氣,殺傷力不再如前。至於陸家,他的兒女還年輕,肯強出頭,人們也都顧忌三分,不知這幾匹黑馬會不會終於爆冷跑出,現今先行燒冷灶者也不算少,我呢,認真是兩頭不到岸。」
「為什麼?」晚晴問。
「我這把年紀,不上不下,五十多歲的人,說是仍有大把前途,也未嘗不可;說是前路茫茫,亦非無理。家中的孩子尚幼,最大的一個女兒顧心元,才上大學,就算後繼有人,也不知要待到何年何月,於是江湖中人衡量過輕重,認為毋須再將感情、時間、精神、金錢投資在我身上,便是走投無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