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燦森最大的特色不是他的魯直蠻橫,也不是他的凶殘耍狠,而是他的禿頭……這也是他最在意的一點,不過上一個膽敢叫他禿頭的傢伙已經投胎去當畜生了,而下一個敢跳出來指著他的頭喊禿的兔崽子目前還沒出現。
自從十多年前為拓展幫務舉家遷移台灣之後,他就努力培訓獨生女洪芯芯。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似乎沒有遺傳到他玩命耍狠的優良血統,不僅視黑道為畏途,拿起短槍不只槍管抖個不停,連她的腳好像也抖得快斷了似的。
還有更糟糕的呢!
她竟然、竟然……他媽的善良、膽小得不得了!老天,光就這一點就足以讓洪燦森呼天搶地、捶胸頓足不已。善良耶,這可是黑幫社會最忌諱的特質啊!
不得已,洪燦森只好常常把女兒抓來,替她惡補一下「未來女老大」應有的技能——
就像現在這樣。
「芯芯,你存心想氣死老爸是不是?」
嚇得久久站不起來的洪芯芯跪坐在地上,低垂著螓首將刷白的臉龐埋在掌心裡鬱鬱哭泣,「我不是故意氣你的,可是真的……好可怕!」
他見女兒哭得梨花帶淚倒也可憐得緊,不知不覺的放柔了表情,可是……啊,天要亡他啊!紅衫軍的未來領導竟然連開槍都不會,這傳出去能聽嗎?
滿腔的抑鬱無處發洩的他頻頻轉動脖子。「媽的,死老梁,你準備躺在地上躺多久?再躺下去,老子我乾脆一槍斃了你,叫你永遠爬不起來!」
紅衫軍的頭號軍師梁棟悲慘地成為洪燦森下一個發飆的對象,只見虎背熊腰的他手撐著地板站起來,驚魂未定的眼神還不時瞥了瞥方才由洪芯芯射出、差點打中他腦袋瓜的彈孔。
「梁叔,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洪芯芯含著委屈的淚水瞅著他,那楚楚可憐的模樣叫作風向來陰狠猛辣的梁棟也軟了心腸。
唉,沒辦法,誰叫這丫頭是他從小看到大的寶貝乾女兒呢?雖然礙於她那獨裁霸道的老爸,她不能叫他一聲乾爹,但他可也是把她捧在手心裡疼啊!
「芯芯啊,你這樣不行呀,」梁棟走上前小心地攙扶起跪在地上的她,雖然心疼她哭紅的俏臉,可是該叨念的還是要說。「這回幸好是在演戲,否則我跟你肯定被人家砰砰兩聲就解決掉了。」
「嗯,梁叔,對不起。」
「你對不起有什麼用?」洪燦森聲大如雷的訓斥,「你這丫頭,你知不知道剛才你梁叔差一點就死在你的槍下?!」
叫她開個槍而已嘛,整個人抖得像是遇上九二一地震似的,有沒有搞錯?
被父親這麼一念,洪芯芯歉疚地低垂著螓首,輕咬下唇,不發一語。
「洪哥,好了啦,芯芯只是還沒辦法克服恐懼而已嘛,小事啦!」
小事?這事可大啦!不敢開槍,這樣能跟人家混黑道嗎?洪燦森翻翻白眼,然而滿腔的氣憤與不滿在望向女兒時,卻也只得化成無奈的歎息。
唉,有什麼辦法呢?罵歸罵、吼歸吼,芯芯可是他唯一的寶貝女兒,不寵著點怎麼行?
洪燦森伸出大掌撫上女兒低垂頹喪的頭顱,「好了,槍法這件事咱們以後再說,大不了叫你梁叔天天盯著你練槍靶。」
「爸爸,對不起,我又讓你失望了。」
洪芯芯揩揩淚,美眸蘊含歉意地瞅著自己的父親,輕輕偎進他的懷裡撒嬌。
大家都說她爸爸凶狠得嚇人,殺人像在拍蒼蠅似的——砰一聲,倒一個,砰砰兩聲,死一雙。
可是她倒覺得父親除了身材魁梧了一點、嗓門大了一些之外,一切都很正常啊!說他是黑社會老大,她反而覺得他比較像市場裡賣豬肉的販子。當然,她不是沒看過他開槍,不過感覺上恫嚇的成分居高,因為子彈大多都射在對方的腳邊,而不是射中人家身上。
他唯一要改正的地方嘛,嗯,就是希望他別老是穿著紅衣服。還有,脖子上別掛那一條十公分寬的金項鏈,十根手指頭也別戴滿金戒指,太刺眼了,而且也有一點沒品味。
不過最後這一點,她倒是隱忍著沒說出口。
野熊似的將纖細的女兒摟抱在懷裡,洪燦森的心情好多了。
「那麼,我們現在繼續下一個課程……」
「不行啊,爸爸,我沒時間了。」
「你要出去?」
「嗯。」洪芯芯仰起螓首對著父親嫣然一笑,「去育幼院當義工的時間已經到了,再不出門就來不及了。」
踮起腳尖在父親的臉頰甜蜜地印下一吻,她又轉而向身旁的乾爹揮手笑了笑,「我走嘍,拜拜!」
清脆甜美的嗓音在彈痕纍纍的秘密倉庫裡響起後,一抹足音輕巧、身形纖瘦細膩的倩影款步走出四周的幽暗,步入陽光下的她絲毫不沾半點黑幫狠戾的氣質,反倒像是落點錯誤的無瑕天使。
「義工……她竟然說要去育幼院當義工?那比練槍法還要重要?」
洪燦森瞪著女兒離去的背影,眉毛頓時糾結成一團。
梁棟歎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
「洪哥,節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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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葉轉紅的十月天,走在台北街頭的洪芯芯任由午後輕風撩撥她美麗的長直髮,絲縷飄逸的烏溜髮絲隨著輕盈的步履在她的肩膀上輕輕舞動,嫻雅的米白色連身長裙讓氣質清新優柔的她看起來益發脫俗出塵。
她當然知道父親不喜歡自己去育幼院當義工。
與其讓她去那裡付出愛心,他絕對更希望她留在家裡學習各種黑道應有的「技能」,舉凡練槍弄刀、學奸耍狠,什麼都好,就是別去氾濫她的善良與愛心。
可是人各有志嘛。
她看到槍就怕,碰到刀子就發抖,見到鮮血就翻眼暈厥……唉,自己真的不適合黑幫生活啊!
不知道爸爸什麼時候才會體認這一點,放棄把她塑造成「超狠女角頭」的念頭。每次聽那些前輩講述血腥兼恐怖得要死的黑道血淚史,她不但無法從中得到一些學習和啟示,還得慘白著俏臉、搗嘴忍住作嘔的衝動,才能聽完每一次的「經驗指導」。
「格老子的,不想當女角頭,那你到底要幹什麼?」
她回想起好幾次父親被她的善良和膽小氣極了,舞動著巨熊一般的雙臂放聲大吼的樣子。
她總是低頭咬著唇瓣,含著淚,不發一語。
她始終沒說出口的是,她想當一個普通的女人。
朝九晚五的工作,遇上一個平凡卻疼愛她的男人,然後步入禮堂組織家庭,日後的每一天就在丈夫和小孩間打轉忙碌。
「他媽的,搞不懂老子怎麼會把你教養成這麼沒志氣的女兒!」
洪芯芯非常清楚父親在知道她的心願之後,會有什麼反應——看她母親的遭遇就知道了。
媽媽之所以離家出走,是因為忍無可忍了吧?
別人的妻子頂多是擔心孩子不讀書、老公沒工作,可是身為紅衫軍大哥洪燦森的老婆,她要擔心的卻是他拿著衝鋒鎗,帶著一幫兄弟去火並,還會不會回來?
是躺著回來,還是自己四平八穩的走回家?若都不是,自己又應該去哪裡找老公?幸運一點的或許能在醫生那裡見到他,悲慘一點的可能要在太平間來個夫妻會面,更慘的說不定要到山溝草叢,或是海邊呼喊丈夫的名字。
折磨啊。
若是不愛他還好,死了也無關痛癢,遺產記得分給她就行了。
可偏偏就是愛著他啊!
忍受這種心驚膽戰的生活近二十五年,她母親方雅英覺得自己受夠了。在一次劇烈的爭吵之後,她瀟灑地包袱款款離家出走。
依照父親的個性,想當然爾他是不可能抓著母親的衣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懇求她別走。
「我操@#&……她敢拎著皮箱滾出去,就別指望老子去找她回來!除非她自己爬回家,否則以後都別想進門了。」
於是,洪氏夫妻的分居生活正式開始。
洪芯芯當然也想化解父母之間的心結,他們明明都還愛著對方嘛!為什麼非得要弄到這麼僵的地步呢?
身邊彷彿又猛然又響起父親的熊吼——
「格老子的,先解決你自己的問題吧,臭丫頭,老爸跟老媽的事情輪不到你管,槍法咧?敢拿槍了嗎?開一槍讓老子看看啊!」
唉。
抱歉啊,媽媽,女兒自身難保、力有未逮。
「咦,天空黑黑的,好像要下雨了。」
聽見一旁店家如此說著,洪芯芯直覺地仰頭望了望天空。啊,真的耶,天空烏雲密佈,看來是有一場雨要下了。
一思及此,她的腳步不自覺地加快。
這時,手提包裡的行動電話突然響了起來,她飛快拿起按下接聽鍵,一道溫柔的女聲從彼端傳來——
「芯芯,你現在在哪裡?」
「我正要去育幼院那兒。媽,你是不是要提醒我今天晚上去你那裡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