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麻煩?蘇曼竹皺皺眉,看來自己太小覷這間獸醫診所的生意了。在櫃檯登記完資料,她轉身,發現週遭的座位全坐滿了人,只有那顆大盆栽旁的座位空著。
她提著寵物籃走到空位坐下,拿下眼鏡,煩躁地揉額。得等多久啊?難得交稿,正想放自己一天假,偏偏一看到那隻狗就想起得帶牠到醫院打預防針,也就什麼玩樂計劃都沒了。
唉……為什麼會有人笨得在買狗時都不打聽清楚有否打過預防針?又怎會有人選擇在路邊攤買狗,這麼不保險!要她大小姐帶路去將狗物歸原主,卻已人去攤空。能怎麼辦?當初既答應讓她養狗,也只能為自己的愚昧負起責任。
心中正不爽,鄰座的人忽然出聲。「嗨,小姐,又見面了。」
她轉頭,失去眼鏡,擁有上千度近視的雙眼使她只隱隱看出眼前之人的模糊輪廓有些眼熟,卻無法看清五官。她瞇起眼,沒想要立刻將眼鏡戴上,直覺地朝他的臉湊前些微──
他揚眉,壓低聲音笑道:「妳快親到我了。」
喔,她認出他了。白眼一翻,回身坐好。「還差得遠。我看你九成有被『愛』妄想症,誤以為自己魅力無窮人人搶著香。」她是看不清東西,可沒失去距離感。
她又揉揉額頭,戴上眼鏡,暗斥自己的不謹慎,沒事去貼近一個陌生人的臉幹嘛?實在有夠蠢。
他含笑未駁。差得遠嗎?不見得吧。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呼吸了。
她百般無聊地盯著地板。唉,早知該帶本書或什麼的來打發時間。
四下一看,櫃檯旁有個小書架,上頭堆著些雜誌,她上前隨便抓了一本。雜誌封面上印著現今當紅連續劇的劇照,她皺了皺眉,頓失翻閱慾望。
算了,只能閉目養神了。脫下眼鏡,她習慣性地摸摸鼻樑兩側,吁了口氣。
「我媽很喜歡那部連續劇。」
「喔,那很好。」看來這人不是太無聊,就是愛自討沒趣。
他望著她的雙眼,她的注意力顯然未放在他身上;少了那對犀利眼神,連帶少了幾分難以親近的氣息。「妳近視這麼深,這麼近也看不到?」
「不出所料,閣下果然窮極無聊。告訴了你難道你就能體會?」她輕嗤一聲,又戴上眼鏡。「夏蟲不可語冰。」
他偏頭問道:「什麼意思?」
她歎息。「你的國文老師是誰?告訴他,我真為他感到悲哀。」
「我不記得他的名字了。」他聳肩。「我最後一個國文老師在國中時期,國二時我就移民加拿大了。」
「哦,原來是喝洋墨水長大的,了不起。那怎麼不留在國外賺老外的錢,反而回來搶自己人的飯碗?」
他笑答:「因為我爸媽不喜歡金髮碧眼的外國人當媳婦。」
她蹙眉,發現這男人的笑容該死的好看,還是別戴眼鏡看他比較好。「這理由真是太合情合理了。原來加拿大的黃種人少到這地步,我想台灣那些移民公司大概都喝西北風為生吧。」
「還有個原因是,我想回來當孝順的乖兒子。」
嘿,這傢伙還真是見招拆招,一點也不會生氣?「從你的表現,我想你定是個『乖』兒子毋庸置疑。不過我不記得加拿大有哪個省份是采高壓政策,教導人民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你要不就是個怪胎,要不就是想跟我搭訕。」
他一挑眉。「若我說是後者呢?」
她愣了下,沒想到他會如此回答。
「沒聽清楚嗎?」他又挑眉,樂意重複:「若我說我正在跟妳搭訕呢?」
她發現這人很愛動眉毛,於是她也學他挑眉。「那你不但是個怪胎,還是個怪胎中的怪胎。」
他低笑起來。「開玩笑的。」只是好奇想看看她的反應。「我覺得妳這人很有趣,如此而已。」
有趣?原來他還滿有幽默感的。「彼此彼此。我也覺得閣下怪胎得有趣。」
他悠哉地倚靠向椅背,單手撫下巴,微笑瞅她。「妳是不是討厭我?」
她歎氣,無奈攤手。「問這問題是代表我表現得不夠明顯,還是你有眼無珠?」
怪了,她怎會跟他說這麼多?果真是太無聊了。
至於「討厭」與否嘛,其實她現在已非在遷怒他,但對話似乎自然而然就發展成眼下這樣,反正她向來就說不出什麼好聽話,有這結果也不足為奇。
「兩者皆否。純粹想確認。」他雙眼直視她,笑問:「為什麼?」
「我想一定沒人教過你,直視一個人是很不禮貌的事。」她撇頭,當然不會告訴他其實是他的注視太具壓迫感──很不甘心的承認。不過這方面她確實輸了。
「我只知道不看著別人說話很不禮貌。」他沒移開目光,笑意依舊。「那,可以告訴我原因了嗎?」
「有句話說:『喜歡一個人是不需要理由的』。」她勾唇。「同理可證,討厭一個人為什麼需要?」
「這回答很妙。」他偏頭瞧她。「原來妳也會笑。」
她笑著點頭。「你一定遇過很多肌肉僵化症的患者,才會說這種笨話。」
他尚未及回話,櫃檯小姐在此時喚道:「蘇小姐,有空位了,妳要進來嗎?」
她這才察覺跟他抬槓消磨掉不少時間,先前滿座的等候椅上不知不覺只剩兩三人。
他的狗到底在做什麼繁複檢查,到現在還沒結束?不過她當然懶得多問。自椅上起身,蹲下叫醒籃內等到睡著的狗。「金毛獅王,醒來!我要把你提起來了,要敢亂吠就要醫生順便閹了你。」
見她連跟狗說話都如此犀利,他忍不住笑。「我以為牠叫『小可愛』。」
她頭也不回地說:「哦,那真是太可憐了。請容我為你貧乏的記憶力哀悼。」
他但笑不語,睇著她的身影。
她蹲下時顯得頭髮更長,長褲因姿勢下滑些許,露出一小截腰,白皙膚色與黑髮相映,他瞧著心頭微微一動,暗忖這略嫌嫵媚的背影跟她的個性可有點不搭。
待她提籃站起,他說:「可以再問妳一個問題嗎?」
「若你認為可以從我這得到答案,歡迎。」
「Okay。」他勇於發問:「『夏蟲不可語冰』究竟是什麼意思?」
她微微一笑。「這世上有種工具書叫『字典』,不過依你的見識,不知道也不足為奇。我可以好心告訴你,那在各大小書局都買得到,而你要的答案就在裡面。」
「謝謝。這答案滿好的。」他報以一笑。「請容我再問最後一個問題。妳的芳名是?」
她毫無猶豫,大方告知:「蘇小姐。」說完,頭也不回地邁向裡頭。
他抬首仰望天花板,笑著搖頭。
蘇小姐嗎?這答案未免太……
第二章
日子一忙起來,什麼因緣巧遇之類的微末小事很快就被淡忘。
春節旅遊旺季剛過,歷經一番焦頭爛額,旅行社終能清閒一段時間,而他身為社長,當然是鬆了最大一口氣的人。
前天母親腳上的舊傷復發,他特意排空今日下午陪她到醫院就診。
當初在擁有足夠的經濟能力之後,他購下隔壁大廈一個單位給父母居住,就是為了這種時機能就近照顧。
送她抵家,一開門,「小籠包」搖著尾巴興奮迎上,在二人腿邊磨來蹭去。
這只博美狗是母親嫌生活無聊而買回來的,生性乖巧黏人,從不亂吠,很討雙親喜愛。至於「小籠包」這名字則是母親所取,因為那是她情有獨鍾的食物。
回憶它名字由來的同時,他不禁聯想到那只本來名喚「小可愛」的公博美。不曉得它現在又換回「小可愛」這名,還是依然叫威武的「金毛獅王」?
微笑隨臆測在唇邊漫開,他想到那女人。他們之間雖只有過短短兩次對話,卻皆使他印象深刻。他很好奇,除了與人針鋒相對外,她有沒有別的面貌?
這段日子,他未改習慣,依然每早到公園慢跑遛狗,卻未再遇到她或王雯君。說失望太誇張,但多少感到了那麼點可惜。
若有機會,他很有興趣多認識她一些。
相較於他,小籠包的反應則劇烈得多。見不到金毛獅王,它的無精打采顯而易見。母親不明所以,擔心地買了好多玩具給它,它這才漸漸自失戀傷痛中康復。
他蹲下身,摸摸小籠包蓬鬆的毛,它親熱地舔起他的手。
「阿謙,你下午還要忙嗎?」
母親的問話傳入耳,他沒抬頭,望著小籠包的頭在自己手背上磨蹭,眸中盛滿笑意。「有什麼事?」
「快五點了,你要沒事就留下來,等下一起吃晚飯吧。」
「好。」他起身,走入廚房,準備為自己倒杯水,見已關火的爐上架著一隻陶鍋,好奇地揚聲問道:「在煮什麼?」
「啊,差點忘了!」她匆匆走入,上前將鍋蓋掀開,一股中藥味飄散空氣中,使他皺了皺眉。「這是我幫人煮的,舒緩經痛的良方。原本想今天去萬太太家時順便交給那人的,現在怕是來不及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