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他能說得這麼不假思索?從何時開始,她已失去那種「試試看」的勇氣?總顧慮著要是觀眾反彈怎麼辦?要是上頭否決怎麼辦?到最後處處掣肘。
他說,這是她編的戲劇,臨到結尾難道還不能小小任性一下?
她從沒想過。
長久以來,她這個傀儡老被人操縱,現在,她是不是真能任性一下,以自己的方式讓它落幕?
一股奇異的動力自心底湧起,她倏然坐起身,覺得自己不再是只無頭蒼蠅。
轉過頭,她篤定地告訴他,也告訴自己:「我可以辦到。」
「當然。」
他依然不假思索的回答讓她不自覺微笑,同時訝異自己怎麼未曾有過這念頭。
即使不被接受,明日愁來明日愁吧!至少已嘗試過,不留悔恨。
「我喜歡你自信的樣子。」他注視她的眼光很柔和。
熟悉的熱氣攀上面頰,她橫他一眼。「我不喜歡你肉麻的話語。」
猜到她會有此回答,他低笑。「我以為你早該知道自己必須忍受。」
她噙笑,尚未接話,大門邊的對講機響起,她有些詫異地看一眼時間。晚上九點四十,會是誰?狐疑地起身走近接起。
只聽管理員說:「蘇小姐,樓下有位王太太找你。」
☆☆☆☆☆☆☆☆☆☆ ☆☆☆☆☆☆☆☆☆☆
王母沒有上樓,只請蘇曼竹下樓碰面,交給她一樣東西就走。
出其不意,蘇曼竹沒時間做心理準備,在大廈門口見到她時不禁有些忐忑。
「王阿姨。」她叫了聲。
「款。」王母看著她,雖盡力表現自然,卻也難掩尷尬。「這是……麻油雞。我幫雯君煮的,順便帶一份給你。」
她在主動打破僵局,蘇曼竹知道。她胸口一熱,喉頭緊縮。「……謝謝。」明知自己該出言道歉,口舌卻在這緊要關頭失靈。
王母笑了笑。「下星期我要帶雯君回南部了。一直沒謝謝你幫我照顧雯君。她老是惹麻煩,這幾年一定讓你費了很多心力。」
回南部?她愣了下才反應過來。是因為自己上次說的話嗎?蘇曼竹微慌,心想不能讓她繼續誤解,吸了口氣,說道:「阿姨……我很抱歉上次在醫院對你大吼大叫……我不是有意的。當時我心情很亂,沒辦法控制自己,所以……我……」
這口拙的人是誰?她惱怒抿唇,簡直不敢相信剛才那段結結巴巴的話出自自己口中。原來跟人道歉是這麼難的事,她從不知道。
王母打斷她的話。「千萬別這麼說。該是我跟你道歉才對,那根本不是你的錯,我卻急昏了頭怪罪於你,事後我想起,一直感到後悔……希望你別放在心上。」
她誠懇的語氣使蘇曼竹生平第一次感到困窘,不知該說什麼才對,最後只能吶吶說一句:「雯君留在這沒關係的。」
王母搖頭。「我得將她帶回去,她的身體……得好好調養一番,她不在身邊我不放心。」看向她,淡淡一笑。「不過只是暫時而已。她怎麼可能安分待在老家,等她變回一尾活龍,誰也關不住她。」
蘇曼竹跟著一笑,氣氛這才稍微恢復自然。
王母慈藹地注視她片刻,然後上前輕擁她一下,真誠地道:「曼竹,辛苦你了。」
胸口有股莫名激動使蘇曼竹說不出話來,只能搖頭。
待王母告別離去,蘇曼竹目送她的背影走遠,心中有感動、歉疚,以及釋然。
晚風拂面,她突然覺得無比輕鬆,好似了卻一樁長久以來的心事。
提在手中的保溫壺該是封得密不透風,卻不知為何竟讓她感到絲絲暖意滲入肌膚,在微涼的春夜裡,透過血脈,直達心口。
☆☆☆☆☆☆☆☆☆☆ ☆☆☆☆☆☆☆☆☆☆
王雯君與其母離開台北的第三天,有位不速之客上門造訪。
他姓許名建元,號稱是王雯君的「同事」。
他著急地詢問雯君的下落,蘇曼竹這才曉得他至今對雯君發生何事竟毫不知情,而雯君甚至什麼也沒告知他就離職了。不過這種事毫無宣傳價值,既然雯君不打算說,她當然不會代答,因此只跟他敷衍幾句就請他走路。
但他卻出乎意料地有耐性,三番兩次鍥而不捨地登門追問。
今晚,徐謙正好來訪,一出電梯就聽到她家門前有談話聲,正感奇怪,蘇曼竹帶著煩躁的聲音扣住他的注意力。
「我是不是得請火星人來當翻譯你才能聽懂我的話!?」
「真的很抱歉……但懇請你今天務必給我一個明確回覆好嗎?」
「你死纏爛打上門多少次,我就聽過這句話多少次,連帶也回絕了你多少次。希望你不是小說看太多,以為到第九十九次我就會被感動而說出你要的答案。」
「對不起……但這對我真的非常重要。」男人的聲音愈來愈誠懇了。「請你相信我是真心的。」
蘇曼竹停頓一下,像是有些心軟了。「冷血無情不是我的專利,但我其實——」
「已經有男朋友了。」隨著突兀的插話,徐謙現身。
蘇曼竹詫異地看向他。「徐謙?」
徐謙在她身邊站定,伸手親密地攬住她的腰。
「你搞什麼!」不喜歡在外人面前如此,她不自在地想推開他,卻因他的手扣得過緊而沒得逞。
這男人吃錯藥了?她瞪他,才發現他沒面對自己而正看著眼前的許建元。
許建元困惑地望向他。「這位是?」
「我是她男朋友。」
太具佔有慾的口吻使蘇曼竹一愣,隨即明白他誤會了什麼,表情瞬間扭曲。
這種香蕉芭樂的戲碼用在劇本裡相當有效,套在現實中卻不怎麼理想,尤其當主角還是自己時。不過他的表演實在太絕了,唇分明在笑,眼裡卻閃著殺……敵意,她從沒想過這種表情會出現在他臉上。
他們剛才的對話……似乎的確很有想像空間。愈想愈好笑,她忍不住笑了出來。
見許建元還呆呆站著不動,她不耐地出言送客:「如果你識相就馬上離開。」頓了頓,又道:「你的話我會轉告給雯君,請高抬貴手暫時還我個清靜。」都是這傢伙把場面搞得這麼複雜,有夠麻煩!
許建元喜出望外,再三道謝才離去。
「還有,剩下的這位先生,請勿在大門口妨礙風化。」拍開腰上那隻手,她將門關好上鎖,一回身,一個吻當頭罩下。
她背抵門上,較乎常多了分激狂的吻使她迷眩卻無法十分投入,因為……
「停!我的眼鏡真的快報銷了。」終於決定推開他,她調整自己鼻樑上可憐的鏡框,實在佩服他在這種情況下還能繼續。
他仍有些氣息不穩,決定找話題來轉移注意。「結局敲定了?」
她勾唇。「不然你剛才親的會是條死魚。」
難怪她看來心情極好。他笑問:「過關了?」
她笑容更深。「斬將了。」
他挑高眉,不無訝異。「用了什麼秘方?」
「三兩『堅持』、五兩『說服』,以溫水送服。」
這是她第一次摩拳擦掌為自己叫陣,不任人捏圓搓扁,沒想到竟能馬到成功!
或許是時機正好,或許是她的話已有點份量,或許是她的想法並非自以為的過分脫軌,無論如何,一切都結束了——真真正正結束了。
歷經漫長的掙扎,她終於自黯淡無光的世界中破繭而出,長久以來的壓力瞬間獲釋,愁雲慘霧不再環繞身畔。
她知道,若沒有他的點醒,自己恐怕仍在渾渾噩噩,鑽牛角尖。
原來堅持雖不是萬靈丹,但無試無效,與其自怨自艾,不如站穩腳步去爭取。
內心的喜悅和感動無與倫比,而這全是因為他。
徐謙笑睇她,也為她的解脫感到高興。「那我們是不是該準備慶祝?」
「理所當然。」
「我有個主意。出國充電如何?地點多倫多。」這也是他今日來訪的主因。
她有些驚訝,反應過來之後,偏頭笑瞅他。「我懷疑你能否勝任導遊一職。」
「實不相瞞,我可以算是社內最優秀稱職的導遊。」
她搖頭歎氣。「你們社裡顯然缺乏人才。」
「這句話等你試過再說也不遲。」頓了頓,他笑道:「剛才我好像沒恭喜你。」
她微笑。「我可以勉強原諒你。」
「謝謝你的慷慨,不過我不喜歡承別人的情,所以決定現在補一句——」他上前擁住她,真誠地道:「恭喜。」
她發現自己真的愈來愈容易被他感動。「我是不是該回禮?」
「當然。但不用太貴重。」他含笑注視她。「不如這樣,你回答我一個簡單的問題就好。」
「說來聽聽。」
「剛剛那人是誰?」
嗯?她一愣,看向他,隨即忍不住又笑了。她都快忘記那回事了,他居然還在介意?不過老實說……她挺享受他的介意。
笑著聳聳肩,她蓄意胡譫:「推銷報紙的。」
「我想全台灣可能沒有一個推銷員具備這種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