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他所料。在問過他這陣子的工作和生活狀況之後,他媽媽又重提相親的事。
「那個女孩子真的很好,她也是做財務的,人長得漂亮大方,學歷也好。你什麼時候有空,我約她一起吃飯。」
「明天吧!」他說。
他媽媽倒是給他突如其來的爽快嚇了一跳。
「明天這麼急?」她在電話那一頭說。
「對,明天晚上我有空。」
「那我想想辦法吧。你爸爸一定很高興。」
她總愛把他爸爸也扯進這件事裡,好使相親這回事看來不是她一個人出的主意。他很瞭解他爸爸,他才不會支持相親這種事。他爸爸是個酷愛自由的人,即使結了婚和有了三個孩子,他依然沒有放棄追求個人的空間。受了他的影響,李維揚讀大學一年班的時候已經從家裡搬出來。他不喜歡受束縛?也從來沒想過結婚。可是,他現在有點累了。既然不可以和自己所愛的人一起,那麼,跟誰一起也沒關係了。
老女人辨別的事不見得會很有效率,但是,安排相親,她們是全力以赴的。隔了一會兒,他媽媽便打電話通知他。明天相親的事已經安排好了。
為了把她忘記,他竟然答應去相親。只有把她忘記,他才可以把自己從無邊無際的痛苦中釋放出來。
他必須如此,別無選擇。但他做得到嗎?
7
為了使相親這回事看來是摩登的,他媽媽別出心裁地把晚飯安排在一家法國餐廳裡。出席的人,除了他爸爸和媽媽之外,還有他的表舅舅和表舅母。他們要給他介紹的女孩子,正是他表舅母的外甥女。
他媽媽這回並沒有誇大,來相親的女孩子,名字叫林以盈。她長得很漂亮,是銀行財務部的行政人員。他們有很多共同的話題。
他努力使自己投入其中,那頓飯的氣氛是挺良好的,鬧出笑話的,是他爸爸。他喝了兩杯酒之後,忽然跟李維揚的媽媽說:
「他們兩個總算是親戚,這樣算不算亂倫?」
李維揚的媽媽氣得臉也紅了,罵他:
「一家人才算是亂倫,你到底知不知道的?」
李維揚的爸爸朝李維揚笑了笑。李維揚明白了,他爸爸並沒有喝醉,他是故意氣他媽媽,並且用這個方式來抗議她為兒子安排相親。他以為自己的兒子是被迫的,卻不知道這一次,李維揚是自願的,他想忘記心中那個人。
那頓飯吃完了,李維揚的媽媽和表舅母慫恿他跟林以盈單獨去看一場電影,或者去逛逛街。他順從了她們的意思。
在電影院裡,他和她都沉默無語。
從電影院出來,他走著走著,幾乎忘了她在身邊。
她忽然問他:
「你為什麼會來相親?」
他琢磨著怎樣回答,她首先說:
「你是不是失戀?」
他尷尬地笑了笑。
「我是因為失戀,所以才來相親。」她說的時候,神情有點傷感。
他關切地望了望她。
「阿姨一直也有向我提起你,但是我對你一點興趣也沒有。我很少向家人提起自己的事,所以他們不知道我已經有男朋友。我和我男朋友一起三年了,他是我的上司。我們幾天前分開了。」
「為什麼?」
「他不愛我了。」她試圖很輕鬆地說出這句話,卻掩飾不了心裡的悲傷。
說了這句話之後,她又說:
「所以我想用另一段感情來忘記這段感情。」
他點了點頭。這種心情,他最明白不過了。
「可惜,那根本是不可能的。」她笑笑說:「看來你並沒有愛上我,我也沒有愛上你。太好了!」
他也笑了起來。
「我不可能在這家公司待下去了。失戀的同時,也是失業。」她說。
「要不要我替你打聽工作?」
「不,不用了。我是憑自己的實力的,從來沒有倚靠他。我也可以憑自己的實力找到另一份工作。」
「需要幫忙的話,隨時找我。」他誠懇的說。
「謝謝你。」
「我送你回家吧!」
「你想去酒店嗎?」她突然問他。
他望著她。無可否認,她是個很有吸引力的女人。可是,他並不想抱她。
「這樣不算是亂倫的。」她微笑說。
「當然了——」
「算了吧!」她明白地笑了笑。
「這跟你的吸引力一點也沒關係——」他怕她誤會。
「我明白的。」她用手指頭指指他的胸膛:「你心裡有一個人,對嗎?」
是的,她說對了。
「我心裡也有一個人。」她說。
她叫停了一輛計程車,回頭跟他說:
「我自己回家好了,你不用送我。」
他望著車子開走。他為什麼拒絕她呢?剛才,當她提出那個主意時,他是有一絲動搖的。他好希望自己能夠抱另一個女人。他好想用另一個女人來忘記心中那個女人。長夜漫漫,他想停止思念她。可惜,要忘記她,已經變得很艱難了,他真是沒用。
回家的路上,電話鈴響起來。他以為是他媽媽打電話來追問他和林以盈的事。
電話那一頭,是於曼之的聲音。
「你在做什麼?」她問。
一句稀鬆平常的問候,溫暖了他的心。
「剛剛看完電影,還在街上。」他說。
「好看嗎?」
「還可以。」他根本沒有留心去看。
「我男朋友回來了,他會待在香港幾天。這個星期天,我不能去打棒球了。」
「我知道了。」
接到她的電話,他既快樂也難受。快樂,是因為知道她想念著他。難受,也是因為知道她想念他。假如她能夠對他無情一點,他或許可以習慣失去她。她為什麼總是讓他絕望,然後又給他希望呢?
現在,他更深切地明白,愛情既是賞賜也是懲罰這個不變的真理了。
8
於曼之是在上洗手間時偷偷打這個電話的。她和謝樂生在一家越南小餐館裡吃飯。離開餐館的時候,天空忽然下起微雨。他用他那隻大手掌罩在她的頭頂上,為她擋雨。這個習慣已經有許多年了,每一次下雨,而身邊又沒有雨傘的時候,他喜歡這樣。她已經向他抗議過很多次了:
「傻瓜!這樣是不能擋雨的。」
他的手再怎麼大,也不是帽子,她的身子每一次還是濕透。
然而,他老是改不掉這個習慣。
終於有一次,她明白他為什麼這樣做了。那天中午,她和他的爸爸媽媽一起吃飯。走出餐廳的時候,晴天忽然下起微雨,他爸爸立刻用他那隻大手掌罩住他媽媽的頭,而他媽媽卻帶著幸福的微笑,理所當然地接愛這頂奇特的雨帽。謝樂生小時候就看過很多遍這樣的情景。下雨的時候,他爸爸總是一隻手罩在他頭頂上,另一隻手罩在他媽媽的頭頂上。這是他爸爸向家人表達愛的方式。這些美好的歲月深深刻在謝樂生童年的回憶裡。當他長大了,他也為他摯愛的女人獻上這一頂奇特的家族雨帽。
今天晚上,她又戴上了這頂久違了的雨帽。他望著她微笑,彷彿害怕她又會說:
「傻瓜!這樣是不能擋雨的。」
但是今天晚上她不會這樣說了。當這一頂奇特的雨帽再次在她的頭頂上降臨。也同時喚回了許多美好的回憶。這幾年來,他們重聚的時候,恰巧都是晴天,她很久沒有戴上這頂雨帽了。
回到家裡,她的身子濕了,發腳也濕了,只有頭頂那一小部分是乾的。謝樂生用一條大毛巾替她抹臉。望著他,她太明白不過了。他給她最安穩的愛。無論何時何地,他也願意用雙手來保護她。他們已經習慣了彼此的一切。這種愛情的模式向來運作良好。來日歲月,這種愛情也許會失去新鮮的味道,卻不會腐壞。
他跟李維揚不一樣。他沒有幾個朋友,那是因為他從來沒有把友情放在生命中重要的位置。他讀書的成績一向出類拔萃,同學們都是有求於他的。他看不起這種不平等的友誼。他最深的情感,只會留給他所愛的女人。正因為只是向一個人付出,萬一失去了,他便會很淒涼。她是他的朋友、情人和女兒,她走了,他會很孤獨。但他寧願孤獨一人,也絕對不能容忍被自己所愛的人所叛。
誰能承受這種滿懷期望而又孤絕的愛呢?
她唯一的回報,就是不能背棄他。
「你搬過來波士頓好嗎?」他說。
他已經這樣說過很多次了,但是這一次,她心裡卻有點震顫。
「我不想再和你分開。」他用手上那條毛巾把她包裹著,吻她的臉和脖子。
他很久沒有這樣吻她了。
他離開太久了,她一度以為,他也將會從她生命中消失。七年了,她現在認識到他是無可取代的。她可以去愛另一個男人,卻不可以遺棄他。
從前每一次,當他叫她搬去波士頓的時候,她可以理直氣壯的拒絕他。她有自己的夢想啊。可是,這一次,她沒有那麼理直氣壯了,因為她背叛了他對她的愛。
她在這裡,並不是追求夢想,而是繼續她那背叛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