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到了!"他立刻就拿了一支開始畫草圖。
我整夜站在他身邊,看著他完成一張又一張的冬季新裝草圖。那些設計,美麗得令人心動,原來這半年來,他一直也在構思,只是沒有畫出來。
"很漂亮。"我說。
"你不是說過辭職的嗎?"他突然跟我說。
為了自尊,我拿起背包。
"不要走,我很需要你。"他說。
"我不是最好的。"我回頭說。
"你是最好的。"他拉著我的手,放在他臉上。
也許我跟他一樣寂寞吧,那一剎,我愛上了他。
"竟然是楊弘念?"跟良湄在中環吃飯時,我把這個消息告訴她,她嚇了一跳。
"是他。"我說。
"那徐文治呢?" "他已經有女朋友,不可能的了。"
"你不是為了他才去當楊弘念的助手嗎?怎麼到頭來卻愛上了楊弘念?"跟良湄分手之後,我獨個兒走在路,上想起她說的話,是的,我為了一個男人而去跟著另一個男人工作,陰差陽錯,卻愛上了後來者;就好像一個每天守候情人的來信的女孩子,竟然愛上了天天送信來的郵差。是無奈,還是寂寞?生命,畢竟是在開我們的玩笑。
玩笑還不止這一個,那天在銀行裡,我碰到文治,他剛好就在我前面排隊,我想逃也逃不了。
"很久不見了。"他說。
"是的。" "工作順利嗎?"他問我。
"還不錯,你呢?" "也是一樣。那天跟你一起在出租車上的男人,就是那個著名的時裝設計師嗎?你就是當他的助手?"
"都一年前的事了,你到現在還記得?"他靦腆地垂下頭。
原來他一直放在心裡。
"先生,你要的美元。"櫃檯服務員把一疊美金交給他。
"你要去舊金山嗎?" "是的。" "去探望女朋友嗎?"我裝著很輕鬆的問他。
他尷尬地點頭,剎那之間,我覺得心酸,我以為我已經不在意,我卻仍然在意。
"我不等了,我趕時間。"我匆匆走出銀行,害怕他看到我在意的神色。
外面正下著滂沱大雨,我只得站在一旁避雨。
文治走出來,站在我旁邊。我們相識的那一天,不也正是下著這種雨嗎?一切又彷彿回到以前。他,必然看到了我在意的神色。
"你很愛她吧?"我幽幽地說。
"三年前她決定去舊金山的時候,我答應過,我會等她。"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沒人知道將來的事,但是我既然答應過她,就無法反悔。"
"即使你已經不愛她?"他望著我,說不出話。
雨漸漸停了。我身邊已經有另一個男人,我憑什麼在意?
"雨停了。"我說。
"是的。" "我走了。"我跟他道別。
他輕輕地點頭,沒有跟我說再見。
我跳上出租車,知道了文治只是為了一個諾言而苦苦等待一個女人。那又怎樣?她比我早一步霸佔他,我來遲了,只好眼巴巴的看著他留在她身邊。
我一直不認為他很愛她,也許每一個女人都會這樣騙自己。這一天,他證實了我所想的,照理我應該覺得高興,可是,我卻覺得失落。也許,他不是離不開她,而是他不能愛我更多。比起他的諾言,我還是微不足道。
在楊弘念的床上,他詫異地問我:"你以前沒有男朋友的嗎?"也許他覺得感動吧。
但是他會否理解,對一個人的懸念,不一定是曾經有欲。單單是愛,可以比欲去得更深更遠。
"你不是曾說我的境界不夠嗎?"我問他。
"我有這樣說過嗎?"他用手指撫弄我的頭髮。
"在往巴黎的飛機上,你忘了嗎?" "我沒有忘記—— " "你還沒有告訴我怎樣才可以把境界提高。" "我的境界也很低——
"他把頭埋在我胸口。
"不,你做出來的衣服,也許是我一輩子都做不到的。" "有一天,你一定會超越我。"他呷了一口"天國蜜桃"說。
"不可能的。" "你一點也不瞭解自己。我在你這個年紀,決做不出你在畢業禮上的那一系列晚裝。那個時候,你是在愛著一個人吧?"
"誰說的?"我否認。
"只有愛和悲傷可以令一個人去到那個境界。最好的作品總是用血和愛寫成的。曾經,我最好的作品都是為了一個和我一起呷著'天國蜜桃'的女人而做的。"他還是頭一次向我提及他以前的女人。
"後來呢?"我問他。
"她不再愛我了。" "你不是說,悲傷也是一種動力嗎?" "可是我連悲傷都不曾感覺到—— " "你還愛她嗎?" "我不知道——
"忽然,他問我:"你愛我嗎?"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為什麼這樣看著我?"他有點委屈。
"想不到像你這麼高傲的人也會問這個問題。" "這個問題跟高傲無關,你怎麼知道,我的高傲會不會是一件華麗的外衣?"我失笑。
"你還沒有回答我—— "他說。
"我還沒有去到可以答這個問題的境界。"我說。
我用一個自以為很精采的答案迴避了他的問題。但是我愛他嗎?也許我不過是他的"天國蜜桃",我們彼此依賴。
第三章
第三章:祝你永遠不要悲傷(1)
"我毫無理由地愛著另一個人,我彷彿知道他早晚會回來我身邊。
我祝願他永遠不要悲傷,我期望我們能用歡愉來迎接重逢。
至於在我生命裡勾留的人,我無法愛他更多。"和楊弘念一起兩年多的日子裡,我們去了很多地方,包括比利時、紐約、德國、巴黎、日本、西班牙、意大利。為了工作,我和他大部份時間都在旅途上,也因此使我愈來愈相信,我們彼此依賴,依賴的成份甚至比愛更多。
楊弘念很希望能夠躋身國際時裝界,為此他會不惜付上任何代價,我們最後一次一起是在意大利。
他在米蘭開展事業的計劃遇到挫折,他帶著我,到了威尼斯。
我在威尼斯一間賣玻璃的小商店裡發現許多精巧漂亮的玻璃珠,有些玻璃珠是扁的,裡面藏著一座金色的堡壘,有些玻璃珠是用幾條玻璃條粘在一起燒的,切割出來之後變成波浪形,裡面有迷宮、有風鈴,也有昆蟲。
"我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玻璃珠。"我撈起一大堆玻璃珠在燈光下細看,它們晶瑩剔透,在我掌心上滾動,彷彿真的有一座堡壘在裡面。
"你看!"我跟楊弘念說。
他心情不好,顯得沒精打采。
我把玻璃珠逐顆放進一隻長脖子的玻璃瓶裡,付了錢給店東,離開那間玻璃店。
楊弘念帶我到那間發明"天國蜜桃"的酒吧,我終於嘗到了一口最新鮮的"天國蜜桃". "我不會再來意大利。"他說。
"不一定要來意大利才算成功。"我安慰他。
"癈話!這裡是時裝之都,不來這裡,難道去沙特阿拉伯賣我的時裝嗎?"他不屑地說。
淚,忽然來了。我站起身離開。
"我們分手吧。"他說。
"什麼意思?"我回頭問他。
"你根本不愛我。"他哀哀地說。
"誰說的?"我哭著否認。
"你只是把我當作一個恩人,一個恩師。"我站在那裡,哭得死去活來。他說得對,我們之間的愛從不平等,我敬愛他,被他依賴,但是從來不會向他撒嬌,從不曾害怕有一天會失去他。如果不害怕失去,還算是愛嗎?
"你走吧,反正你早晚會離開我。"他甚至沒有看我一眼。
"我走了,以後誰替你買'天國蜜桃'?"我哽咽著問他。
"我不需要你可憐!我是一個很成功的時裝設計師!"他高聲叱喝我。
我跑出酒吧,奔回旅館。
我帶在身邊的浮塵子鐘,正一分一秒地告訴我,時光流逝,愛也流逝。
第二天就要回去香港了,楊弘念整夜也沒有回來。
第二天早上,我在收拾行李,他回來了。
"你會不會跟我一起回去?"我問他。
他沒作聲,收拾了自己的行李。
我們坐水上巴士到機場,在船止,大家都沒說話,只有坐在我們旁邊的一個威尼斯人用蹩腳的英語告訴我們:"威尼斯像舞台布景,遊客都是臨時演員,今天颳風,聖馬可廣場上那些正在熱吻的男女,都像在訣別——
"船到了機場。
"再見。"楊弘念跟我說。
"你要去哪裡?"我愣住。
"你昨天晚上甚至沒有擔心我去了哪裡,我還沒有回來,你竟然可以收拾行李。"他傷心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