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月經遲了兩個月沒有來,我很害怕有了身孕。那一刻,我才知道我多麼不願意替熊弼生孩子。
我曾經想過要懷著他的孩子。每個女人,在愛上一個男人時,都會有這種想法吧?當他壓在我身上時,我多麼希望我就這樣為他生一個孩子,孩子體內流著我和他的血。
許多年後的今天,我竟然不希望這件事發生。驗孕結果證實我沒有懷孕,我高興得一口氣去買了八套衣服。那一刻,我才發現,我已經不愛熊弼了。
良湄
P.S.徐文治升職了,他現在是副總編輯,仍然有出鏡報告新聞。他還沒有跟曹雪莉結婚。我想,他仍然思念著你。
時光流逝,我愈想忘記他,印象卻愈清晰。他有很多缺點,他猶豫不決,他沒勇氣,他沒有在適當的時候出現,當我如許孤單的時候,他不在我身邊。可是,因為他離我那麼遠,一切的缺點都可以忘記,只有思念抹不去。
復活節前的一個禮拜,我回到工作室,卡拉神秘地拉著我的手說:"你看誰來了?"楊弘念從她的房間走出來。
在威尼斯分手以後,已經大半年沒有見過他了。他還是老樣子。
"很久不見了。"他說。
"你什麼時候來的?" "昨日剛剛到,沒想到你在這裡工作。" "她很有天份。"卡拉稱讚我。
"當然,她是我教出來的。"楊弘念還是一貫的驕傲。
"你會在紐約留多久?"我問他。
"幾天吧。你住在哪裡?" "格林威治村。" "那裡很不錯。" "我住的房子已經很舊了。你什麼時候有空一起吃頓飯?" "今天晚上好嗎?"
"今天晚上?沒問題。" "到你家裡,看看你的老房子好嗎?" "好的。"晚上八點鐘,楊弘念來了,手上拿著一束紅玫瑰。
"給你的。" "你從來沒有送過花給我,謝謝。"我把玫瑰插在花瓶裡。
"要喝點什麼?" "隨便吧。" "你可不是什麼都肯喝的。"我從冰箱裡拿出一瓶"天國蜜桃"給他。
"謝謝。"他笑說。
"這些日子你去了哪裡?真沒想到會在紐約見到你—— " "是卡拉告訴我,你在這裡的,我特地來看看你。"我愕了一下,我還以為他是路經此地。
"沒什麼的,只是想看看你。"他補充說。
"謝謝你,我在這裡生活得很好。"他拿起我放在案頭的相架,相架裡鑲著我兒時在公園打鞦韆的那張照片。
"這是你小時候的照片嗎?" "嗯。" "我從沒見過—— "他完全沒有察覺照片裡有一個拾皮球的男孩。除了我和文治之外,誰又會注意到呢?
"冷嗎?"我問他。我聽見他打了一個噴嚏。
"不—— " "紐約很冷,叫人吃不消。"我說。
我腳上依然穿著文治送給我的那一雙羊毛襪。
"這種羊毛襪,你是不是有很多雙?"他問我。
"為什麼這樣問?" "每逢冬天,我就看到你穿這雙襪。" "不,我只有這一雙—— " "那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沒有,只是這一雙襪穿在腳上特別溫暖。"我把晚餐端出來:"可以吃了。"
"你在卡拉身上學到些什麼?"我認真地想了一想,說:"她的設計,看來很簡潔,但是每一個細節都做得很好,看著不怎麼樣,穿在身上卻是一流的。"
"你還沒有學到。"他生氣地說。
我不太明白,我自問已經很用心向卡拉學習。
"你要學的,是她的一雙手。" "雙手?"
"她可以不畫圖樣、不裁紙版,就憑十隻指頭,把一幅滑溜溜的布料鋪在模特兒身上,直接裁出一件晚裝。"
"是嗎?"我愕然,我從沒見過卡拉這樣做。
"她出道的時候就是這樣。" "很厲害!"我不得不說。
"最重要的,是你的一雙手。"他捉著我雙手說,"要信雙手的感覺。你要親手摸過自己做的衣服,一吋一吋的去摸,你才知道那是不是一件好衣服。你學不到這一點,跟著卡拉多少年也沒有用,她沒教你嗎?"我搖頭:"誰會像你那樣,什麼都教給我?"我忽爾明白,他那樣無私地什麼都教給我,是因為他真的愛我。
"謝謝你。"我由衷地對他說。
"你已經有一年多沒有作品。"我關心他。
"我的靈感愈來愈枯竭—— "他用手摩挲我的臉,情深地望著我。
"不要這樣—— "我垂下頭。
他沮喪地站起來,拿起大衣離開。
"謝謝你的晚飯。" "你要去哪裡?" "到處逛逛。" "要不要我陪你去—— " "算是尊師重道嗎?"他冷笑。
我沒回答他。
"再見。"他說罷逕自離開。
他走了,我靜靜地看著自己雙手,我要相信自己雙手的感覺。當他捉著我雙手時,我沒有愛的感覺,也許不是沒有,而是太少,少得無法從掌心傳到身體每一部分。他擁有一切應該被一個女人愛著的條件,可是,卻遇上了我。是他的無奈,還是我的無奈?
他走了之後,沒有再回來。
一天,我從工作室回到家裡,發現門外放著一個精緻的籐籃,籃子裡有五隻復活蛋,還放滿了一雙雙羊毛襪,有紅色的、綠色的、藍色的、格子的。籃裡有一張卡,卡上寫著:"籃子裡的羊毛襪都很暖,別老是穿著那一雙。復活節快樂。"那是楊弘念的字跡,是用他那支PANTEL1.8CM筆寫的。
他根本不明白我為什麼經常穿著那一雙襪。
我把籃子拿進屋裡,他還在紐約,不是說好要走的嗎?
以為他會出現,他偏偏沒有。到了夏天,還見不到他。他總是不辭而別。
九月中,收到良湄從香港寄來的信。
蜻蜓: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律師行讓我成為合夥人,以後我可以拿到分紅。
熊弼在大學裡教書,他大概這一輩子都不會離開學校。
雖然已經不愛他,卻不知道怎樣開口,所以,我還是沒有開口。
我跟一個律師來往。你一定會罵我的,他已經有女朋友,他也知道我有男朋友。也許這樣最好,誰也不欠誰。他在女朋友身上找不到的東西,在我身上找到;我在熊弼身上得不到的,也在他身上得到。因為沒有要求,我們很快樂。原來所有的煩惱都是來自要求,有要求,就有埋怨,有埋怨,就有痛苦。
熊弼對這件事一無所知,因為內疚,我對他比以前好了一點。我開始發覺,我是不會離開他的。即使將來我又愛上另一個人,我仍是離不開他。他是我的枕頭,是疲倦的時候的一點依靠,彼此相依太久了,早成習慣。愛情就是這一點可悲。
我開始佩服他,你竟然能夠一個人生活,竟然能夠首先退出。
以雅回來了,她說,跟哥哥分開了那麼多年,現在好像重新戀愛。
原來我是你們之中最不忠貞的。
你記得你做了一件雨衣給我嗎?跟你那件一模一樣的。
那天,我穿上雨衣,在中環走著的時候,一個男人從後面跑上來叫我,我回頭,你知道那個男人是誰嗎?是徐文治,他以為我是你。
良湄收到良湄的信之後兩天,楊弘念突然出現。
那天晚上,他拿著一束紅玫瑰來找我。
"你去了哪裡?"我問他。
"一直在紐約。" "你在紐約幹什麼?" "我就住在巴士站旁邊的房子。"
"什麼?"我嚇了一跳。我每天早上在巴士站等車,從不知道他就住在旁邊。
"你為什麼會住在這裡?" "我喜歡可以每天看見你在巴士站等車。"他深情地說。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我哀哀地問他。
"我也不知道。你的花瓶放在哪裡?我替你把花插好。"我把一個玻璃花瓶拿給他。
他在花瓶注了水,抓起一撮文治送給我的玻璃珠。
"你幹什麼?"我問他。
他把玻璃珠放在花瓶裡,說:"這樣比較好看,你幹嘛這麼緊張?" "沒什麼。"
"有沒有喝的?我很口渴。"我在冰箱裡拿了一瓶"天國蜜桃"給他。
"你一直為我預備這個嗎?"他乍驚還喜的問我。
"不,只是我也愛上了這種口味—— "我淡淡的說。
他顯然有點兒失望。
他把那一瓶玫瑰插得很好看,放在飯桌上。
"我從來不知道你會插花。"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