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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張小嫻

  「我看到一個很像高海明的人。」她說。

  「你在哪裡看見他?」我追問她。

  「在市中心Hornby  Street  的一間超級市場裡,我今天早上在超級市場購物,看到一個中國籍男子,樣子跟他很相像,我追上去,已經不見了他的蹤影。」

  「你肯定是他嗎?」

  「當然不能夠百分之一百肯定。」

  難道高海明一直躲在溫哥華?

  在年初十那天,發生了事。

  看到電視新聞報道時,我幾乎不敢相信。

  胡鐵漢身中兩槍,重傷入院。

  這一天傍晚,鐵漢休班,他約了我和余得人在銅鑼灣吃飯。我和余得人在餐廳裡呆等了兩個小時,也見不到他,還以為他臨時有大案要辦,所以不能來。

  回到家裡,正好看到新聞報告,我看到血淋淋的他被抬上救護車,他的左手垂在擔架外,手腕上仍綁著那條紅繩。

  案發時,兩名巡警在中區截查一名可疑男子,遇到反抗,那名男子突然拔出一把手槍向警員發射,警匪發生槍戰,該名悍匪挾持街上一名女途人做人質,登上一輛的士,他們在左邊車門上車,胡鐵漢剛在右邊車門上車,我估計他當時是準備赴我們的約的。

  胡鐵漢正在休班,身上沒有槍,在的士上被那一名悍匪挾持。悍匪命令的士司機把車開到海洋公園。這輛的士在海洋公園附近被警方設的路障截停,發生警匪槍戰,的士司機和女人質乘機逃走,胡鐵漢與悍匪在的士上糾纏,身中兩槍,當時還未知道他身上所中的子彈是屬於悍匪還是屬於警槍的。

  我和余得人趕到醫院,他傷勢太重,經過醫生搶救無效,宣佈死亡,我和余得人抱頭痛哭。胡鐵漢那位當警察的爸爸坐在地上嗚咽。

  我很吃力才能夠拿出勇氣打電話找正在溫哥華登台的夢夢。

  她還在睡夢中。

  「什麼事?」她問我。

  我告訴了她。

  「不可能的,你騙我。」她笑說。

  「我沒有騙你,你立即訂機票回來。」我說。

  夢夢趕回來,已經看不見鐵漢最後一面。

  鐵漢身上的子彈證實是由警槍發出的。最初跟悍匪槍戰的兩名巡警看不見鐵漢上車,他們一直以為的士上只有司機和一名女人質。在海洋公園路障的警察收到通知,也以為車上只有兩名人質。當的士衝過路障停下來,鐵漢與悍匪爭奪手槍,的士司機和女人質乘機逃出來,當時司機曾告訴警方車上還有一名人質,警員聽不到,現場環境很暗,加上鐵漢和那名悍匪倒在後座糾纏,開槍的兩名警員看不到車上還有另一個人,於是遠距離向車廂內開槍。悍匪身中三槍當場死亡,鐵漢身中兩槍。

  鐵漢竟然被自己的同僚開槍殺掉,他一生的宏願是做一名好警察,陰差陽錯,死在警槍之下。這是一個多麼荒謬的人生。

  在鐵漢的喪禮上,我看到他的遺體,他左手手腕上仍然綁著一條紅繩,那是他和夢夢的盟誓,一語成讖,他們只好等待來世再做夫妻。

  「夢夢--」我實在想不到任何安慰她的說話。

  她揚手阻止我說下去,含淚看著自己手腕上的紅繩,說:「他來世會認得我的,我們來世再見。」

  我心酸,泣不成聲。

  「這只軍表我帶了去溫哥華,我應該留給他的。」她嗚咽。

  「他不會消失的,沒有一種物質會在世上消失,他只會轉化成另一種物質,說不定是你皮膚上的灰塵。」我說。

  她看看自己的手背說:「那就讓他停留在我的手背上吧。」

  曉覺一個人來參加喪禮,我和他,已有年多沒有見面了,曉覺走到我身邊。

  「你最近好嗎?」他問我。

  「除了鐵漢這件事,我一切都很好。」我說。

  「你還恨我嗎?」他問我。

  我望著他良久,說:「已經一點感覺都沒有了。」

  我還以為我這一輩子也忘不了他,但此刻在我心頭縈繞的,是另一個男人。雖然他不知所終,但我知道他才是我愛的人,他是不會在世上消失的。

  「謝謝你。」我跟曉覺說。

  「謝謝我?」曉覺愣住。

  「你使我知道什麼是愛,一個人若是愛你,不會不給你尊嚴。」

  他一副很慚愧的樣子。

  原來他已經不是我的一杯毒酒。

  我問夢夢要了溫哥華那間超級市場的地址,請了七天假,到溫哥華找高海明。溫哥華正在下雪,我每天清早就在超級市場門外等,直至超級市場關門,如果高海明在這裡的話,他會來的。

  我問過所有收銀員有沒有見過高海明。在他們眼中,每個中國人的樣子都是差不多,根本沒人記得他。

  我寫了一張字條,釘在超級市場的報告欄上,希望他看到。

  假期結束了,我必須離開。

  夢夢再次踏上舞台,她的新歌叫《紅繩》,她在台上泣不成聲,鐵漢也許已轉化成她的一顆眼淚。

  起碼他們可以在來世相愛,但我和高海明,連今世也不知道能否再見面。

  這一天,我走上高海明的家,女傭開門給我。家裡的一切,跟他離開前一樣。野鼬鼠依舊淒淒地站在床頭。他說過野鼬鼠這種動物,在遇到襲擊時,會噴出奇臭無比的臭液退敵,他的不辭而別,也許是遇到襲擊的反應,是我傷害他。

  我走到樓下他媽媽住的單位拍門。

  「伯母。」

  他媽媽見到我,很愕然。

  「請坐,邱小姐,很久不見了。」

  我看到高海明的爸爸坐在安樂椅上,他比高海明的媽媽老很多,身體不太好,行動不方便。

  她跟我說話時,他一直望著她,她偶爾也情深地回望他,他們是那樣恩愛,是來世應該再做夫妻的一對人。

  「對不起,我知道我很冒昧--」我說。

  「不要緊,海明這個孩子很任性的,說走就走,小時候試過離家出走。」

  「他有寫信回來嗎?」

  「寄過幾張明信片回來。」她說。

  我喜出望外,問她:「伯母,能給我看看嗎?我知道我不應該看他寫給你的東西,但我真的很想把他找回來--」

  「好吧,我拿給你看。」

  她拿了三張明信片給我看。

  第一張是去年寄回來的,是從日本寄回來的,沒有地址,明信片上的風景是富士山寄出的日期是十二月。十二月?難道那一天晚上他真的在酒店六零六號房,知道我要進入房間,他走開了?

  第二張明信片是布拉格廣場,是從布拉格寄回來的,日子是今年三月,那個時候,天氣這麼寒冷,他在布拉格幹什麼?

  「媽,爸,這裡很冷,香港是不是也很冷?我喝了酒,身體暖和得多,不必掛心,保重身體。」

  他在明信片上這樣寫。

  他的酒量是很差的,他竟然在布拉格喝酒,天氣那麼冷,日子一定過得很苦,是我對不起他。

  第三張明信片是上個禮拜寄出的,地點是美國三藩市。

  「他也打過電話回來,但從來沒有告訴我他在什麼地方?」他媽媽說。

  「伯母,如果他再打電話回來,請你告訴他我很掛念他,我真的很掛念他。」我哽咽。

  「好的。」她說,「我也很掛念他。」

  我匆匆到旅行社買一張往三藩市的機票,他可能還在三藩市的。

  到了三藩市,我想到一個新的策略,我在電話簿上抄下三藩市每一間模型店的地址,逐間逐間去找,高海明說不定會在模型店出現的。

  我在栗子街一間模型店裡看到一架已砌好的F  十五戰機,砌得很漂亮。

  「這架戰機是誰砌的?」我問老闆。

  「是交給別人砌的,我們有一個人代人砌模型,他砌得很好。」老闆說。

  「他是不是中國人?」

  「對,他是中國人。」

  「他叫什麼名字?」

  「我只知道他的英文名字,他叫Ming。」

  高海明是沒有英文名字的,但來到三藩市以後,改了一個英文名也有可能。

  「他是不是只砌戰機?」

  「對,他只砌戰機。」

  「他住在什麼地方?」我追問老闆。

  「不知道,不過他明天上午十一點鐘回來交貨。」

  我在酒店,整晚也睡不著。

  「我可能找到他。」我打長途電話告訴夢夢。

  第二天早上,我九點多鐘就來到模型店等高海明,我怕他會早來。

  我穿了最漂亮的衣服在店裡等他,兩年了,我不知道他會變成怎樣。

  過了十一點,高海明還沒有出現。

  十二點鐘,砌模型的人來了,他不是高海明,他是一個中年男人。

  「你為什麼只砌戰機?」我問他。

  他搖搖頭說:「沒什麼原因,只是覺得戰機比戰艦容易砌,我是新移民,在這裡找不到工作--」

  原來是一個毫不美麗的理由。

  我失望地離開模型店。

  臨走前的一天,我在地下鐵站看到一張尋人海報。一個男人在地下鐵站兩次碰到同一個女孩子,他想結識她,兩次都不敢開口,下車之後,他又後悔,但從此再碰不上她,於是他在地鐵站張貼尋找她,廣告上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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