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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張小嫻

  「很好,很平靜。」翁信良笑著說。

  「或者她比較適合你。」

  窗前的相思又吹著那一串惱人的音符。

  「總是時間弄人。」翁信良說。

  「你有沒有讀過希臘神話裡歌手阿里翁的故事?」馬樂問翁信良。

  「沒有。」

  「你應該看看。」

  當天下午,翁信良跑到書局買了一本《希臘羅馬神話一百篇》,找到了海豚救了歌手阿里翁的故事。這個故事是馬樂自己看到的,還是沈魚叫馬樂通知他看的?沈魚是那條在危難中救了他的海豚,現在他們卻分手了。

  翁信良當天夜裡打電話給馬樂,問他:「沈魚是不是回來了。」

  「她也許不會回來。」馬樂說,「她回來又怎樣?你想再夾在兩個女人中間嗎?」

  翁信良無言以對。

  「這個週末晚上有演奏會,你來不來?有一節是我個人獨奏。」馬樂說。

  「來,我一定來,你還是頭一次個人獨奏。」翁信良說。

  「那麼我把門票寄給你。」馬樂說。

  「不,我怕寄失了,我們約個時間見面,我來拿。」翁信良說。

  翁信良約馬樂在赤柱餐廳吃飯,那是他第一次跟緹緹和沈魚吃飯的地方。

  那天赴約之前,他去了海洋公園一趟,探望很久不見的大宗美小姐。

  大宗美的助手告訴他:「你來得真不巧,今天有一條海豚在石澳擱淺,大宗小姐去了那裡。」

  他剛剛認識沈魚和緹緹的時候,也剛好有一條海豚擱淺,已經是兩年前的事。

  翁信良走到海洋劇場,今天的表演已經結束,他到池畔探望力克和翠絲。力克和翠絲好像認得他,湊近他身邊搖尾。翠絲的肚子有點微隆,訓練員告訴他,翠絲懷孕了,明天開始要將它隔離,避免其他海豚弄傷它。

  「哦。」翁信良回應著,沒想到變化這麼大,力克和翠絲的愛情已經開花結果了。它們曾經是他和沈魚的愛情見證人。

  離開公園的時候,翁信良經過跳水池,他猛然想起,這一天,他為什麼先到海洋劇場而忘了跳水池呢?每一次經過公園,他都先到跳水池,因為那裡有緹緹的影子。他以為自己最愛的女人是緹緹,其實他並不瞭解緹緹,只因她的驟然死亡令他無法忘記她。但沈魚走了以後,他一天比一天思念她。她在他身旁的時候,他從來沒有察覺。

  這天晚上,他和馬樂喝了很多很多酒。

  「你不用打電話給小蝶,告訴她你跟我一起嗎?」馬樂說。

  「她從來不管我的。」

  「那你什麼地方都能去?」馬樂笑說。

  「是的,我什麼地方都能去,除了巴黎。」翁信良笑說。

  「你有沒有試過一覺醒來,發現你愛的人並不是那個睡在你身邊的人?」翁信良問馬樂。

  「我沒有試過召妓。」馬樂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翁信良大笑,「她不再睡在我身邊,我才知道我愛她。」

  「你不覺得已經太遲了嗎?」馬樂問翁信良。

  翁信良沮喪地點頭。

  馬樂把兩張演奏會的門票交給翁信良:「你和小蝶一起來。」

  翁信良獨自坐計程車回家,在電台新聞廣播中聽到今天早上一條海豚在石澳沙灘擱淺的消息,他覺得那好像是沈魚從遠方帶給他的信息。回到家裡,他醉醺醺地倒在沙發上,胡小蝶拿了熱毛巾替他敷臉。

  「你為什麼喝得這麼醉?」胡小蝶問他。

  翁信良蜷縮在沙發上,胡小蝶用熱毛巾抹去翁信良臉上的眼淚。

  馬樂在陽台上拉奏艾爾加的《愛情萬歲》,兩隻松獅是他的聽眾,不知道在巴黎唐人街的沈魚會不會聽到。他想,她大概真的不會回來了。每一次演奏會,她的座位都是空著的,已經半年了。

  週末晚上,馬樂穿好禮服準備出場,觀眾魚貫入場,翁信良和胡小蝶一起來,坐在前排位置。翁信良那天喝醉之後患上感冒,幾天來不斷的咳嗽。全場滿座,只有第一行中間的一個座位空著。

  馬樂向著空座位演奏,沈魚是不會回來的了。他的獨奏其實只為一個人演奏,那個人卻聽不到了,翁信良忍著咳嗽,臉都漲紅了,但他不想在馬樂獨奏時離場。

  馬樂獨奏完畢,全場熱烈鼓掌。

  「馬樂好像進步了不少,感情很豐富呢!」胡小蝶跟翁信良說。

  馬樂為一個人而奏的音樂卻得到全場掌聲。

  大合奏開始不久,翁信良終於忍不住咳了兩聲。

  「我出去一會。」他跟胡小蝶說。

  「你不要緊吧?」胡小蝶問他。

  「不要緊。」

  翁信良走出演奏廳,盡情地咳嗽。走廊的盡頭,一個他熟悉的女人出現。

  「你好嗎?」沈魚問他。

  翁信良不停地咳嗽,他完全沒有心理準備會在這個地方、這個時刻再見沈魚。站在他面前的沈魚,消瘦了,漂亮了,頭髮比以前長了很多,眼神和以前不同,以前的眼神很活潑,今天的眼神有點幽怨。她穿著一條黑色長裙,拿著一個精巧的黑色皮包,她從什麼地方來?她一直在香港,還是剛從遙遠的巴黎回來?

  翁信良咳得滿臉通紅,好不容易才把咳嗽聲壓下去。

  「你不舒服?」沈魚問他。

  「是的。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剛剛回來。」沈魚說。

  「很久沒有見面了。」

  「是的,很久了。」

  「你好嗎?聽說你在緹緹父母的餐館工作。」

  沈魚想起在巴黎孤寂的日子,想起那個失業漢放在她床上的大蜥蜴,笑著說:「日子總是要過的。」

  翁信良垂首不語。

  這個時候胡小蝶從演奏廳出來,想看看翁信良是不是不舒服,她看見沈魚了,也看到垂首不語的翁信良。胡小蝶的震撼不及翁信良來得厲害,她沒想過沈魚會不回來,她是隨時準備沈魚會回來的,她從不輕敵。

  「你沒事吧?」胡小蝶把手放在翁信良的背部。

  翁信良用手帕掩著嘴巴,企圖掩飾自己的失神。

  「我先進去。」沈魚走進演奏廳。

  胡小蝶站在翁信良身旁默不作聲。

  「進去吧。」翁信良說。

  看到沈魚站在演奏廳後排等待休場時入座,馬樂興奮得用眼神向沈魚打招呼,沈魚向他揮手。翁信良以為,沈魚已經飛到馬樂身邊了。

  馬樂壓根兒就沒有想過沈魚會出現,打從半年前頭一次寄演奏會門券到巴黎給她,每一次,馬樂都失望。在希望越來越渺茫的時候,她竟然回來了,坐在他原先為她安排的座位上,微笑祝福他。馬樂第一次感覺到他的音樂裡有一種來自最深心處的激情,使他幾乎忘了他是管絃樂團的其中一位表演者,沈魚是其中一位聽眾。他好像單單看到台下有她。

  翁信良坐在沈魚後面,幾乎嗅到她頭髮的氣息。她的頭髮已經很明顯沒了那股泳池消毒藥水的氣味。他沒想過竟有一天他要從後面看她,而另一個女人在他身邊。偌大的演奏廳,彷彿只有三個人存在——他、沈魚和胡小蝶——一個解不開的結。

  演奏完畢,全體團員謝幕,觀眾陸續散去,偌大的演奏廳,這一刻真的只剩下三個人——沈魚、翁信良、胡小蝶。馬樂從後台出來,打破了這個僵局。

  「沈魚,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剛到,你好嗎?」沈魚說。

  「好,你呢?」馬樂說。

  沈魚微笑點頭。

  「我還以為你收不到我寄給你的票子。」

  「你只寫巴黎唐人街中國餐館沈魚,唐人街有很多中國餐館呢!」沈魚說。

  「我沒有你的地址嘛!你怎麼收到門票的?」

  馬樂忙著跟沈魚說話,著時才發現自己忽略了一直站著的翁信良和胡小蝶。

  他很後悔邀請他們來,如果知道沈魚會出現,他一定不會叫他們來。

  「怎麼樣?剛才的表演精采嗎?」

  「你最精采是這一次了。」

  「是的,是最精采的一次。」馬樂含情脈脈望著沈魚。

  翁信良看得很不是味兒,跟馬樂說:「時候不早了,我們回去了。」

  「哦,好吧。」馬樂說。

  「再見。」翁信良跟沈魚說。

  目送翁信良跟胡小蝶一起離開,沈魚心裡的酸味越來越濃,她好不容易才可以看似從容地面對這次重逢。

  「對不起,我以為你不會來,所以我請了他們——」馬樂說。

  「不要緊。」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怎樣收到我寄給你的門票。」馬樂問沈魚。

  「唐人街不錯是有很多中國餐館,但派信的郵差是我們餐館的常客。」

  「那麼說,你一直也收到我的信?」

  沈魚點頭。

  「為什麼現在才肯回來?」

  沈魚說:「這一晚是你個人獨奏表演嘛,可惜飛機誤點,我錯過了,對不起。」

  馬樂看著沈魚,他已經等了百多個日子,今天她竟然為了他回來,這當中意味著她決定接受他的愛。他不能自己,緊緊地擁抱著沈魚說:「我愛你。」

  「馬樂,對不起——」沈魚慚愧地說。

  馬樂恍然大悟,雙手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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