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是誰?」
「是我。」
「你在哪裡?」胡小蝶溫柔地問他。
「我在診所。」
「我立即來。」
翁信良想制止也來不及,十五分鐘之後,胡小蝶出現,撲在他懷裡說:「我知道你一定會找我的。」
翁信良突然覺得自己所愛的人是沈魚,偏偏來的卻是另一個人。
「昨天在香港上空幾乎發生一宗空難,你知道嗎?」胡小蝶跟翁信良說。
「空難?」
「我錯誤通知一班航機降落。那一班航機差點跟另一班航機相撞。」
「那怎麼辦?」
「幸而電腦及時發現。這件事全香港市民都不知道,兩班航機上的乘客也永遠不會知道。」
胡小蝶楚楚可憐地凝望翁信良:「都是因為你。若不是你這樣對我,我不會出錯。」
翁信良感到一片茫然,馬樂說沈魚今天差點溺斃,胡小蝶說昨天差點造成空難。他和這兩個女人之間的愛情,牽涉了天空和海。還有緹緹,她死在一次空難裡,那一次空難,會不會是一個剛剛失戀的機場控制塔女操控員傷心導致疏忽而造成的呢?
「你睡在這裡?」胡小蝶心裡暗暗歡喜,他一定是跟沈魚分手了。
翁信良去倒了一杯咖啡。
「不要睡在這裡,到我家來。」
「我暫時不想跟任何人住在一起。」
「那我替你找一件屋。」胡小蝶說:「我認識附近一間地產公司。」她想盡快找個地方「安置」這個男人,不讓他回到沈魚身邊。
沈魚牽著咕咕在公園散步,從前是她和翁信良牽著咕咕一起散步的,現在只剩下她一個人,咕咕好像知道失去了一個愛它的人,心情也不見得好。沈魚的傳呼機響起,是馬樂傳呼她。
「翁信良在診所。」馬樂說。
「為什麼要告訴我?」
「我知道你會想知道的。」
沈魚放下電話,牽著咕咕繼續散步,只是她放棄了慣常散步的路線,與咕咕沿著電車路走,電車會經過翁信良的診所。
沈魚牽著咕咕走在電車路上,一輛電車駛來,向她響號,沈魚和咕咕跳到對面的電車路,這條電車路是走向原來的方向的,要不要回去呢?最後沈魚把咕咕脖子上的皮帶解下來,彎身跟它說:「咕咕,由你決定。」
咕咕大概不知道身負重任,它傻頭傻腦地在路軌上不停地嗅,企圖嗅出一些味道。
沈魚心裡說:「咕咕,不要逼我做決定,你來做決定。」
咕咕突然伏在她的腳背上,動也不動。
沈魚憐惜地撫摸咕咕:「你也無法做決定?我們向前走吧。」
沈魚跳過對面的電車路,繼續向前走,她由灣仔走到北角,在月色裡向一段欲斷難斷的愛情進發。最痛苦原來是你無法恨一個人。
沈魚牽著咕咕來到診所外面,診症室裡有微弱的燈光,翁信良應該在裡面。
沈魚在那裡站了十分鐘,她不知道她為什麼要來。解釋她沒有跟男人上床?沒有必要。請他回家?她又不是他丈夫。跟他說幾句話?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既然他走出來,大概是不想回去的。
翁信良又喝了一杯咖啡,他不停地喝咖啡,咖啡也可以令人醉。胡小蝶走了,她說明天替他找房子。翁信良看著自己的行李箱,他本來打算逃走,如今卻睡在這裡,他是走不成的、沒用的男人。胡小蝶就知道他不會走。
翁信良拿起電話,放下,又再拿起,終於撥了號碼,電話響了很久,沒有人接聽,沈魚大概不會接他的電話了。翁信良很吃驚地發現他今天晚上瘋狂地思念沈魚,他從不知道自己這樣愛她,可是已經太遲了。
沈魚站在診所門外,她知道翁信良就在裡面,咫尺天涯,她不想再受一次傷害,她害怕他親口對她說:「我不愛你。」或「我從來沒有愛過你。」,她整個人會當場粉碎。但,粉碎也是一件好事,她會死心。
大抵是咕咕不耐煩,它向診所裡面吠了幾聲,翁信良覺得這幾聲狗吠聲很熟悉,走出來開門。
翁信良打開門,看見咕咕,只有咕咕,咕咕不會自己走來的,他在診所外四處找尋,沒有沈魚的蹤影。
它當然不可能自己來,是沈魚把它帶來的,她把它帶來,自己卻走了。她一定是痛恨他,把這頭狗還給他,這頭狗本來就不是她的,是緹緹的。沈魚把咕咕帶來,卻不跟他見面,分明就是不想見他。她大概不會原諒他了。
翁信良牽著咕咕進入診所,她的脖子上仍然繫著狗皮帶,狗皮帶的另一端卻沒有女主人的手。
沈魚在電車路上狂奔,流著淚一直跑,她現在連咕咕也失去了。她聽到他來開門的聲音,竟然嚇得逃跑了。本來是這個男人辜負她,該是他不敢面對她,可是怕的卻是自己。她真怕他會說:「我不愛你。」,她真害怕他說這句話。
他沒有說過「我愛你」,沒有說過這句話已經教一個女人難堪,萬一他說:「我不愛你」,將令一個女人更難堪。她好不容易才反敗為勝,在發現他準備離開時,跟他說:「告訴你,我跟一個男人上床了」,所以,她不能輸呀。她來找翁信良便是輸,所以為了那一點點自尊,她走了,可惜她遺下了咕咕,情況就像逃跑時遺下了一隻鞋子那麼糟,對方一定知道她來過。
沈魚走上一輛電車,她實在跑不動了,她坐在上層,月色依然皎好,她比來的時候孤單,咕咕已經留給翁信良了。一切和翁信良有關的東西,他都拿走了,整件事件,整段愛情,又回到原來的起點,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她孤單一個人,翁信良跟咕咕一起。啊!對,家裡還有一隻相思鳥,相思鳥是唯一的證據,回去把它放走吧。
沈魚打開鳥籠,讓相思鳥站在她的手掌上。她把手伸出窗外,跟相思說:「走吧。」
相思竟然不願飛走。
「飛呀!」沈魚催促它。相思黏著沈魚的手掌,似乎無意高飛。
「你已經忘記了怎樣飛?你一定已經忘記了怎樣飛。」沈魚飲泣。
相思在她的手掌上唱起歌來。這不是歌,這是沈魚教它吹的音符,這是翁信良第一天到海洋公園時教沈魚吹的音符。相思竟然學會了。
沈魚把手伸回來,相思竟然吹著那一串音符,她捨不得讓它飛走。
咕咕睡在翁信良腳邊,翁信良又在喝咖啡,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杯,他喝了咖啡,會拉肚子,因此使他很忙碌,無暇去想其他事。他用這個方法使自己安靜下來。他覺得出走是一件很不負責任的事,應該有個交代,他又鼓起勇氣撥電話給沈魚,希望她不在家便好了,但沈魚來接電話——
「喂——」沈魚拿起電話。
翁信良不知道跟她說什麼好。
沈魚不再作聲,她知道是翁信良。
翁信良拿著聽筒良久,還是不知道怎樣開口,終於掛了線。
沈魚很失望,他們之間,已經無話可說。
第二天中午,胡小蝶來找翁信良。
「我已經替你找到房子,現在就可以搬。」
「這麼快?」
「跟我同一棟大廈。」
胡小蝶發現了咕咕:「咦,這隻狗是誰的?很可愛。」她蹲下來跟咕咕玩耍。
「是我的。」
「是你的?你什麼時候養了一頭狗?它叫什麼名字?」
翁信良拿起行李箱,叫咕咕:「咕咕,我們走吧。」
「咕咕?名字真奇怪。」胡小蝶開始懷疑咕咕的來歷。
翁信良搬到胡小蝶那一棟大廈,他住六樓。
「你回診所去吧,我替你收拾地方,它也留在這裡。」胡小蝶抱著咕咕跟翁信良說。
「謝謝你。」翁信良說。
「你好像很不開心。」
「不是。」
「你後悔選擇了我。」胡小蝶說。
「別傻。」翁信良說,「我上班了。」
胡小蝶替咕咕解下狗帶,無意中在狗帶上的小皮包裡發現一張字條,人們通常將地址寫好放在寵物身上,萬一它走失,遇到有心人,會帶它回家。字條上寫著一個地址和電話。
胡小蝶依著字條上的電話號碼撥通電話。
「喂——找誰?」
胡小蝶認出那是沈魚的聲音,這頭松獅犬果然是沈魚的,翁信良昨晚一定跟沈魚見過面。
「喂——」沈魚以為又是翁信良。
「你是沈魚嗎?」
「我是,你是誰?」
「我是胡小蝶,你記得我是誰吧?」
「記得。」沈魚冷冷地說,沒想到她竟然找上門,「找我有什麼事?」
「你有時間出來喝杯茶嗎?」
沈魚倒也想見見這個女人。她們相約在金鐘一間酒店的咖啡室等候。
「要喝什麼?」胡小蝶問她。
「水。」沈魚說。她留意到胡小蝶抽駱駝牌香煙。
「我要改抽另一隻牌子了,翁信良不喜歡我抽這麼濃的煙。」胡小蝶說。
「是嗎?你找我有什麼事?」
胡小蝶垂下頭。
「你找我不是有話要說的嗎?」
胡小蝶抬起頭,淚盈於睫,這是沈魚想不到的,失敗者不哭,勝利者卻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