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笙給他竹笙餐廳的名片,他來台灣時,到店裡換她請吃飯。
日光西移,天色昏黃,兩人離開餐廳。
夕光暖著他們坐過的位置,椅子還有殘溫,桌上兩隻杯靜靜對望,它們記得剛剛那兩個人多快樂。
風吹來,另一對情侶挽著手過來了,他們坐下,服務生收走杯子,抹乾桌子,迎接新客。
白駒過隙,人來人往。當時,縱使笑得再盡情,到頭來也只是永恆裡的一瞬,一剎的浮光掠影。
而記憶永駐當事人心裡,蘇笙記得某年某月某日某人,他說——
痛到太厲害時是哭不出來的,只能笑。
日後記起這句,明白了因由,記憶便像出鞘的刀,劃痛心坎。那時她也不哭,她笑。
原來我們又哭又笑,又笑又哭,都被光陰推著走,被命運拉著跑,漸漸滄桑,慢慢麻木,又繼續不悔,追逐渺茫的幸福感。
要直到我們麻木到底,忽然又活過來的那一瞬,我們才珍惜,才領悟,幸福降臨。
第三章
離開船餐廳時,天色昏黃,一路上,他們並肩走著、聊著,臉上都帶著笑容,到家時,天空黝暗,月亮浮上來,照著屋子,照著二樓陽台。
那裡,有兩個醉鬼,桌上杯盤狼藉,荊永旭看到這景象,明白了。他跟蘇笙說:「我們去外面吃。」
「不准。」孔文敏跳起來嚷。因為喝醉,她的眼睛紅紅的。
「弄了半天,我哥還是要跟她吃飯……妳笨不笨?」荊錦威指著她笑,他也醉了。
孔文敏那聲「不准」,教蘇笙光火,她故意對荊永旭說:「好,去外面吃,剛剛你請我喝茶,現在我請你吃飯,我去拿帽子。」
蘇笙去摘帽子,孔文敏氣得眼睛要噴出火了,荊錦威還指著他們笑。
「下次換我哥回請早餐,然後妳回請午餐,然後他又請晚餐,哈哈哈……最後請咱們喝……喝喜酒?」
「兩個都不准再喝了。」荊永旭過來,拾起軟木塞,堵住酒瓶。「這裡不歡迎酒鬼。」
「是嗎?你不歡迎的可多了!」孔文敏牙一咬,瞪著蘇笙。「你不歡迎陌生人,不喜歡交朋友,討厭被莫名其妙的人纏著……」
說我喔?蘇笙瞪回去。
「但我更不歡迎鬧事的人。」荊永旭把酒歸回架上。
孔文敏臉色微變。
蘇笙拍拍帽子。「要走了嗎?我餓死了。」
「當然餓。」孔文敏冷笑。「妳的胃口啊,能吃一百個水餃呢!」
「一百個水餃?」荊錦威拍額大笑。「我想起來了!蘇笙?她就是上次害妳丟臉的……」看見孔文敏瞪他,他馬上收口。
「對了,孔小姐,我忘了謝謝妳,多虧妳的獎金,我才能來這裡。」蘇笙也不客氣了。
孔文敏臉色一沉,衝過去挽住荊永旭,炫耀道:「他有沒有跟妳說,我是他的未婚妻?」
蘇笙震住,胸口像挨了一拳。
「我們走吧。」荊永旭甩開她的手,跟蘇笙離開。
孔文敏攔不住,跺足直嚷著「不准、不准」,荊錦威卻笑著拉住孔文敏,催他們快走。
到了屋外,蘇笙說:「我回去了。」沒想到他有未婚妻。
「不是要請我吃晚餐?」
還有臉說哩,蘇笙瞪他,已經有未婚妻,應該跟別的女人保持距離吧?
「我走了,再見。」她說得很響,像在跟誰賭氣,轉身就走,卻聽見他說——
「孔小姐不是我的未婚妻。」他又說:「文敏醉了,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蘇笙轉身,看著他。快樂像只小鳥撲回心裡了,在那兒振著翅膀。他在笑,那雙黑眸也在笑,他好像洞悉她的想法,蘇笙臉熱,心怦怦跳。
她咳了咳,又清清喉嚨。「嘿,這附近有什麼好吃的?」她不走了。
「太多了。」
「先說好,太貴的我請不起。」
「那麼,蘇小姐的預算是多少?」
「不能超過一千。」說完又鄭重強調:「是兩個人加起來不超過一千。」
「這樣的預算,要去好一點的餐廳有困難。」他故作為難。
她眼一睜,調皮地說:「也對,我還是回飯店吃免費的晚餐。」
他低笑咳嗽。「還好我這人一向喜歡挑戰,走吧。」永旭邁開腳步,蘇笙跟在後頭。
月光溫柔地映著這一大一小的人兒。大的神情平靜,心思澎湃;小的滿面笑容,心情愉快。兩人都歡喜,心頭都有那麼點甜、雜著一些慌。
荊永旭想——我是怎麼了?我不是喜歡獨處的嗎?可是多荒謬,我竟一直找借口留住她。我走怎麼了?覺得時間走太快,曼谷比平時熱,周圍霓虹褪色,她是唯一的亮點。我怎麼了?
荊永旭迷惘了。此刻,他的感受也是蘇笙的感受。蘇笙覺得自己中暑了,才熱得發暈。她聽自己沒頭沒腦說出一句:「她是不是很喜歡你?」
他低笑咳嗽,迴避這個話題。「我們吃燒肉怎麼樣?」
她點著頭,唧唧咕咕地說:「不回答,就是嘍。」
他仰頭笑,這個蘇笙,不懂迂迴。
她又說:「真可憐。」
「可憐?」
「她啊。」
「孔文敏?」荊永旭站住,奇怪地看著她。
「嗯。」
「她有什麼可憐?」
「跟你沒婚約,還硬逞強地要認你當未婚夫,也不怕丟臉,一定是愛你愛到發狂了。」
「那麼可憐是?」
「我看得出,你不喜歡她。」
「妳確定?」他挑起一眉。
「當然,因為她喝醉了,而你跟我站在這裡。」
荊永旭心中一震,出乎意料之外,這個看似直率的女孩,竟有著細膩的心腸。他用十分有趣的眼光盯著她,懶洋洋地笑了。「妳很聰明。」
她立刻睜大眼。「嗄?說對了?我猜的哩!」
他哈哈笑。「走吧。」
十分鐘後,他們在路邊攤前,荊永旭用泰語跟小販交涉。然後對蘇笙說了個價錢,折合台幣不到五百,超便宜的。蘇笙付帳。走進攤位,荊永旭卻拉她出來。
「不是要在這裡吃。」
「欸?那要去哪吃?」她看老闆將食物打包。
荊永旭接過餐點,看著她。「蘇笙,昭披耶河的美,要晚上才看得見。」
他們來到一處小船塢。數艘小船繫在岸邊,幾名船夫蹲在地上抽煙,一見到他們,全湧上來,說個不停,蘇笙都聽不懂。但從荊永旭和他們攀談的動作中,她猜他們在議價。最後,荊永旭指著個小男孩,小男孩高興地帶他們走向一艘船。
「我們要坐船?」蘇笙一臉驚喜。
「是啊。」
小男孩提著燈籠在船邊等。向他們比出「請」的手勢。蘇笙跳上船,荊永旭跟小男孩說了幾句話,付了錢,踏上船。小男孩在岸邊,抽掉繩索,小船蕩入河面。荊永旭坐下,搖動船槳,船划向河中央。
蘇笙興奮地張望四周。遠處,漁家燈火,零星地閃著。抬頭,月兒圓亮柔白,星光點點稀微,她恍惚了。
「從不知道,晚上是這麼美的。」忽聞到香味,荊永旭將盒子打開,布好晚餐。槳擱一邊,船泊在河中央。
「厲害,這裡比任何一間餐廳還棒!」她大聲讚美。
「妳喜歡就好。」他遞筷子給她。
蘇笙嚷餓,連吃了幾口,心滿意足。深吸口氣,讚歎:「有美麗的月,香噴噴的晚餐,太棒了。」她熱切地對他說:「我弟老說我是全世界最不懂浪漫的人了,回去後我要告訴他,這才叫浪漫,真希望有攝影機,把這裡的景色拍下來,拿回去做紀念。」
「妳可以拍下來。」荊永旭拿下掛在頸間的相機給她。
「好主意。」蘇笙格格笑,拿了相機,對著天空喀喀喀地拍了好幾張。「他一定羨慕死我了……」
瞧她樂得像個孩子。因為蘇笙,這夜的昭披耶河,在荊永旭眼中。彷彿也更美了。
他們沐浴在月光裡,對坐飲酒,品嚐美食,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虛度時光,不看表也不提再會。
吃完晚餐,蘇笙趴在船邊,手探入河中,撈自己的影子。望著倒影,她感慨地說:「快樂得不像真的……」所謂的浪漫是這樣吧?喔,她這不解風情的女人,也終於嘗到浪漫的滋味。原來,良辰美景,山珍海味,背景再華麗,言語再動人,只要相陪的人不對,她就沒浪漫的體會。蘇笙有感觸,這麼快樂是因為月亮星星?還是他?
她轉頭,瞧著荊永旭,他也正看著她。那雙深邃的眸子,像有話說,但他只是靜靜微笑著。
蘇笙想著,要是能留他在身邊多好?跟她回台北?不,他不該活在台北,他跟那些穿西裝打領帶的人不同。他不適合那裡,他該住在這。
她傻望著荊永旭,覺得這男人的背景,該是藍天白雲,屬於棕櫚樹和金色陽光,好像他只存在週末,屬於星期六和星期天。他有安定人心的力量,有安撫人心的磁場。真希望他是自己的男朋友……她想入非非,臉紅了。
「在想什麼?」他問。
「今天是我生日。」她微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