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寫好的信放在一個信封裡,穿上衣服匆匆出去。
他是自己的信鴿,忘了身體正在發燒,銜著那封信,幾乎是連跑帶跳的,朝便利商店飛去,那裡有治他的藥。
他走進去,蘇明慧正在忙著,沒看到他。他隨便 拿了一塊紙包蛋糕,來到櫃檯付錢。
他大口吸著氣。她朝他看了一眼,發覺他有點不尋常。他的臉陡地紅了,拿過蛋糕,匆匆把那封信放在她面前,沒等她有機會看他便溜走。
回去的路上,他不停想著她讀完那封信之後會怎麼想。他發現自己的燒好像退了,身體變輕了。但他還是很想投向夢鄉,在那裡夢著她的回音。
接下來的兩天,他每天在宿舍房間和樓下大堂之間來來回回,看看信箱裡有沒有她的回信,但她沒有。他決定去便利商店看看,說不定她一直在那邊等他,他卻已經兩天沒過去了。
他進去的時候,看到那台收款機前面圍了幾個人,有男生,也有女生。大家的眼睛盯著同一個方向看,似乎是有什麼吸引著他們。
蘇明慧背朝著他,在另一邊,把一瓶瓶果汁放到冰箱裡。他靜靜地站在一排貨架後面,帶著幸福的思慕偷偷看她。
人們在笑,在竊竊低語。等到他們散去,他終於明白他們看的是什麼:那是他的信。
那兩張信紙可憐地給貼在收款機後面。已經有太多人看過了,上面印著幾個骯髒的手指模,紙緣捲了起來。
她轉過身來,剛好看到他。他難以置信地望著她。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他的身體因為太震驚而微微顫抖。
「你是說那封信?」她漫不經心地說,似乎已經承認這件事是她做的。
挫折感當頭淋下,他愣在那兒,說不出話來。
「你還是用心讀書吧。」她冷冷地說。
他不明白她這句話的意思。
「你不會想再留級的吧?」她接著說。
他的心揪了起來,沒想到她已經知道。
「並不是我有心去打聽。在這裡,光用耳朵就可以知道很多事情。」她說。
他沒料到這種坦率的愛竟會遭到嘲笑和嫌棄。
「因為我喜歡你,你就可以這樣對我嗎?」悲憤滾燙的淚水在他喉頭漲滿,他忍著嚥了回去。
「你喜歡我,難道我就應該感激流涕嗎?」帶著嘲諷的口吻,她說。
他突然意識到她對他無可理喻的恨。
「你為什麼要折磨我?」他咬著牙問。
「我就是喜歡折磨你。」她那雙冷酷的黑色眸子望著他。
「你為什麼喜歡折磨我?」
她眼裡含著嘲弄,說:
「我折磨你的方式,就是不告訴你我為什麼要折磨你。」
「你這個女人,你到底是什麼人?」他吃驚地朝她看。
「是個你不應該喜歡的人。」她轉身用背衝著他,拿了一條毛巾使勁地擦拭背後那台冰淇淋機。
他懂得了。他的卑微癡傻在這裡只會淪為笑柄。她並不是他一廂情願地以為的那個人,也不配讓他喜歡。
他轉過身朝外面走去。她再也沒有機會折磨他了。
他不知道這樣睡了多少天,直到門外響起一個聲音:
「徐宏志,有人來找你。」
他懶懶散散地爬出被褥去開門。
那個來通傳的同學已經走開了。他看到自己的父親站在那裡。
為什麼父親偏偏在他最糟糕的時刻來到?他睡眼惺忪,蓬頭垢面,鬍子已經幾天沒刮了,一身衣服邋邋遢遢的。
徐文浩看到兒子那個模樣,沉下了臉,卻又努力裝出一個寬容的神情。他兒子擁有像他一樣的眼睛,性格卻太不像他了。他希望他的兒子能夠堅強一點,別那麼脆弱。
「爸。」徐宏志怯怯地喚了一聲,然後拉了一把椅子給他。
徐文浩身上散發著一種他兒子沒有的威嚴和氣度。他穿著一套剪裁一流的深灰色薄絨西裝,襯上深藍色暗花絲質領帶和一雙玫瑰金袖扣,低調但很講究。他五十七歲了,看得出二十年前是個挺拔英俊的男子。二十年後,雖然添了一頭灰髮,臉上也留下了光陰的痕跡,風度卻依然不凡。他的眼神冷漠而銳利,好像什麼都不關心,也好像沒有什麼事情能瞞得過他。他是那樣令人難以親近,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寂寞的男人。
他一邊坐到椅子裡一邊跟兒子說:
「沒去上課嗎?」語氣像是責備而不是關心。
徐宏志站在父親跟前,低著頭說:
「今天有點不舒服。」
「有去見醫生嗎?」不像問候,反而像是審問。
「我自己吃了藥,已經好多了。」他心不在焉地說。
一陣沉默在父子之間緩緩流動。徐文浩留意到一本畫展的場刊躺在亂糟糟的書桌上,翻開了的那一頁吸引著他。那一頁登了蘇明慧的畫。
他拿起來看了看,說:
「這張畫還可以。是學生的作品吧?」
徐宏志很詫異他父親對這張畫的評價。父親是個十分挑剔的人,他說還可以,已經是給了很高的分數。
雖然他心裡仍然恨蘇明慧,為了跟父親抗爭,他偏要說:
「我覺得很不錯。」
徐文浩知道兒子是故意跟他作對的。有時候,他不瞭解他兒子。他所有的男子氣概似乎只會用來反叛自己的父親。
「這一年,我知道你很難受。」他相信他能夠明白兒子的心情。
「也並不是。」徐宏志回答說。他不相信父親會明白他,既然如此,他寧可否定父親。
他感到兒子在拒絕他的幫助,也許他仍然因為他母親的事而恨他。
「劍橋醫學院的院長是我朋友,我剛剛捐了一筆錢給醫學院,你想不想去劍橋念醫科?用你前年的成績,應該沒問題。」
「爸,我喜歡這裡,而且,我想靠自己的能力。」他拒絕了父親。父親最後的一句話,使他突然意識到,他去年的成績,在一向驕傲的父親眼裡,是多麼的不長進,所以父親才想到把他送去英國,不讓他留在這裡丟人現眼。父親不會明白,分別並不在於此處或天涯。父親也永不會明瞭失敗的滋味。
徐文浩再一次給兒子拒絕之後,有些難過。他努力裝出不受打擊的樣子,站了起來,說:
「你吃了飯沒有?」他很想跟兒子吃頓飯,卻沒法直接說出來。
「我吃了。」他撒了個謊。
「那我走了。」他盡量不使自己顯得失望。
他偷偷鬆了一口氣,說:「我送你出去。」
「不用了,你休息一下吧。再見。」那一聲「再見」,不像是跟自己兒子說的,太客氣了。
徐文浩走出房間,下了樓梯。
徐宏志探頭出窗外,看到父親從宿舍走出來。家裡的車子在外面等他,司機為他打開車門,他上了車。
車子穿過漸深的暮色,消失在他的視線裡。他退回來,把窗關上。
那個唯一可以把他們拉近的人已經不在了。父親和他之間的距離,將來也只會更遙遠一些。
他溜到床上,把臉埋入枕頭,沉溺在他殘破的青春裡。
劇社的人在大學裡派發新劇的宣傳單,每一張宣傳單都很有心思地夾著一朵野薑花。一個女生塞了一份給蘇明慧。她把它揣在懷裡,朝課室走去。
她選了課室裡靠窗的一個座位,把帶來的那本厚厚的書攤開在面前。那封信夾在書裡。
她用一塊橡皮小心地擦去信紙上的幾個手指印,又向信紙吹了一口氣,把上面的橡皮屑吹走,然後,她用手腕一下一下的把信紙熨平。
已經沒有轉回的餘地了,徐宏志心裡一定非常恨她。
她何嘗不恨他?
為什麼他要在這個時候出現?為什麼他的信要寫得那麼好?他在信裡寫道:
你也許會責怪我竟敢跟你談你的夢想。我承認我對你認識很少。(我多麼渴望有天能認識你更多!)
我以前讀過一本書,書名叫《牧羊少年奇幻之旅》,書裡說:「當你真心渴望某樣東西時,整個宇宙都會聯合起來幫助你完成。」當我們真心去追求夢想的時候,才有機會接近那個夢想,縱使失敗,起碼也曾經付出一片赤誠去追逐。
我希望你的夢想有天會實現,如同你眼眸綻放的笑容一樣絢爛,雖然我可能沒那麼幸運,可以分享你的夢想。
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神往,也許會令她覺得煩人和討厭。那麼,我願意只做你的朋友。
第一次讀到這封信的時候,她幾乎醉倒了。然而,一瞬間,一種難言的酸楚在她心中升了起來。他以為她沒讀過那本書嗎?她曾經真心相信夢想,眼下,她不會再相信所謂夢想的謊言了。
他喜歡的,不過是他眼睛看到的一切。
她恨造物主,恨自己,也恨他。
她只想要他死心,而他現在應該已經死心了。
有多少個晚上,她期盼著他來到店裡。他出現的時候,她偏偏裝作漫不在乎。他懷裡經常揣著一本書,他和她是同類,都是書蟲。
將來,他會看得更多,而她會漸漸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