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斂眉微笑,輕聲道:「嗯。今兒學堂裡教什麼?可有功課?」
「今兒先生教孟子——姐,我不想去私塾上課了。」他低下頭,愀然不樂地道。
她一驚,「為什麼?」
「先生說我已經兩個月沒繳束修了,其他的同學也笑我。」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著甕身,「我也想去給人幫忙顧牛,打零工什麼的。我知道碼頭有請人扛貨,我想——」
繡娘厲聲地叫道:「不,不可以!」
平素溫柔靦腆的姐姐竟然發怒了,他眨巴著眼睛,不解又惶然地望著她。
她只覺眼眶好熱好熱,強忍著哽咽正顏道:「永慶,你是男孩子,將來是卓家的一家之主,男兒志在四方,怎麼可以不讀書有受教呢?咱們雖是清貧人家,再怎麼樣也不能荒廢了你的學業。至於束修——姐姐會想辦法,斷然不會再讓先生為難你的。」
「姐姐,我不能再讓你為了我的束修而煩惱。我已經想過了,只要我去碼頭,一個月能掙六弔錢呢!」
「不可以。」好非常堅持。
「可是姐,我們需要這些錢啊!」
繡娘小碎步奔過來,緊緊握住弟弟的肩頭,「我們只需要你別放棄,真的!以後就指望你光耀卓家了,姐姐是女兒身,惟一能做的就是供你習讀聖人詩書,其他的你就別擔心了,知道嗎?」
「但是我們家哪還有錢繳束修呢?」他張著溫和卻憂慮的雙眼。
「你放心,姐姐現在在傅府裡幫忙做針線活兒,傅家給的工資很優渥呢,相信我只要更勤快些,一定可以掙到更多的錢。」她柔柔微笑。
「傅家?就是那個有名有利、權勢滔天的傅家?」
「嗯,傅家人都很好。」她的臉莫名其妙地紅了紅,急忙解釋,「雖然他們是高貴人家,但是待人有禮謙和,尤其是傅夫人,還特地讓管家大娘收拾一間屋子專給我做針黹——所以我想,只要我能繼續在傅家做下去,過不了多久就可以攢些錢了。」
「真的嗎?」他不可思議地低呼。
「所以你可以安心地讀書,家計不會有問題的。」她低頭自腰間取出了一個小小的、可愛的荷包,小心翼翼地掏出些碎銀子,「這是我今天領的工錢,統統給你,夠繳束修了嗎?」
永慶睜圓了眼睛,從沒有見過這麼多錢,顫著手接過。「我——我還沒見過真正的銀角子呢——這是真的嗎?」
「傻弟弟,這自然是真的。」她笑了,無比滿足地看著小弟歡欣驚喜的神情。「這也難怪。咱們以前能摸著銅錢就很不錯了,哪能看見真正的銀兩呢?你看我說得沒錯吧,傅家人很好心,決計不會在銀錢上虧待刻薄下人的。」
「姐,我能繼續讀書了!」他歡喜到幾乎哭出來。
她愛憐地摸摸弟弟的頭,「是啊!我知道你也好喜歡書本,姐姐拼了命也會讓你完成學業的。」
「姐——」他抹著袖子,感動不已。
他一定要好好求學,終有一天金榜提名,到時候就可以真正地報答娘和姐姐的恩情了!
* * *
自從初相見,傅寒梅就帶給繡娘莫大的震動與驚撼。
如果可以的話,她真想遠遠地、永遠地躲開他——還有那熾熱深沉到教人承受不住的目光——
但是傅府打從那一天開始,對她卻有一種無以名狀的神秘吸引力。她一直告訴自己是因為傅家人很好,而且工錢又多,所以她才會這麼熱切地日日到傅家去幫忙做針黹。
她從不也去奢望或深究自己真正的感覺。
只是當她繼續在僕傭宅屋的園子裡做女紅時,她隱隱約約忐忐忑忑,彷彿在等待著什麼,可她日日若有所求,卻又日日落空。
她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可是又覺得有絲絲的空洞與遺憾。
這一天下午後,她帶著滿籃的衣裳來到園子裡一株早開的茉莉花樹下,就著涼涼的微風、明亮的日光,還有滿頭滿發滿懷的清幽茉莉香氣,細細縫製起衣裳。
春天的午後旖旎如夢似幻,還有清脆的小鳥兒占枝婉轉鳴叫,這樣的氣氛猶如在某種美麗的夢境裡,她恍惚間感覺到自己好似也是夢中人畫中仙,隨著這一幅錦繡綴成了五彩人兒——
她輕拈針,緩緩拉直紅絲線,嘴裡忍不住輕唱起一首小曲兒——
好花娘 好花娘 繡件好衣做嫁裳 青青坡上翠翠柳 好花為我輕歌唱
好花娘 好花娘 情郎吹笛江水上 綠綠河面荷花放 多情渡水敲心房
她的聲音清新婉約,如珍珠兒灑落玉盤上,輕輕飄蕩在空氣中——
「好美的一首曲兒。」寒梅陡然出現,白衣翩然、踏步而來,「怎麼不唱了?下面的詞兒是什麼?我好想聽完。」
繡娘一驚,右手的針一錯閃,深深地戳進了柔軟的指尖內,豆大的鮮血擠了出來,她又是驚悸又是抽疼,卻只能呆呆地僵在原地。
寒梅見狀低咒一聲,敏捷趕到她身邊,緊張地拉起了她的小手,小心替她拔出了繡花針,想也不想地,立刻張口吸含住她受傷的指頭,希望這樣能替她吸去一些些痛楚似的——
她大大悸動,本能縮手想逃,可是他哪容得她逃開?緊箍住她的小手,輾轉吸舔著她嫩嫩的指尖,沒有放開的意願。
她漲紅了臉,手上的痛楚完全被驚駭凌駕了,氣急敗壞地叫道:「你、你——放開我!」
他慢吞吞地舔了最後一次才放開她的手指,饒富興味地笑道:「奇怪,我們兩次見面,場景相似,就連對話都相似——哈,你總是叫我放開你,傻姑娘。」
她用盡力氣才把右手從他手上搶回來,心慌意亂地道:「你來這裡做什麼?」
「咦?這是我的地盤,我為何不能來?」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她認命地閉上眼睛,「算了,你說得對,這傅府裡頭何處不是你的?我為什麼那麼笨,還要問你這樣的問題?「
他微笑,眸光射向她的小手,「還疼嗎?還流血嗎?我還是讓人去喚大夫來——」
「不用了。」她搖頭,「只是小小的針扎,沒事的。」
「你的手經常做粗活兒,都有傷痕和薄繭了。」他控制自己的語氣不要太溫柔。
她神色一黯,勉強一笑,「很抱歉。」
「為什麼跟我道歉?」他有點生氣,「傻瓜!飽受操勞的是你,跟旁人致什麼歉?」
她退後了一步,拒絕去奢想他是在關懷她,輕輕地道:「傅少爺,如果沒有其他事情的話,可否讓我繼續做事呢?」
「你為什麼見了我就要走?我有那麼可怕嗎?」
他比「可怕」要可怕太多了!至少她平常所懼怕的事物並不會這樣深刻徹底顛覆揪扯她的靈魂——
「我、我要做事了。」她低下頭來,抱起籃子再次想逃跑。
雖然這樣很懦弱很沒用,但是她寧願被取笑也不願意再留下,面對令她束手無策的情境。
他攔住了她,低沉道:「你是我傅家的繡工,繡補的是我家的衣裳,難道我沒有權力可以令你休憩一會兒?」
她倏然抬頭,小臉散放堅毅光亮,「傅少爺,雖然這是你家的衣裳,但它也是我的責任。我是你家雇來的繡工,繡補好衣裳是我的工作,請你不要阻礙我做事好嗎?」
她堅定的神情點亮了小小的臉蛋,她纖小的身子彷彿變得異常高大。
這一幕令寒梅不禁震撼了。
「好吧!」他突然搶過她手上的籃子,好整以暇地微笑,「我找個好地方讓你清清靜靜鑄事。」說完,他轉頭就走。
繡娘愕然,本能急急追趕,「傅少爺,你快還我衣裳——我沒有時間跟你玩兒——傅少爺!」
他長笑一聲,大步毫不遲疑,耳傾聽她妖喘吁吁地飛舞蓮步急追,唇畔不由得浮起了一朵得意的笑。
* * *
她追著他穿過叢叢花絲絲柳,度蜿蜒幽徑進入一棟飛簷高樓。
他早已笑吟吟地抱著籃子,寬肩斜倚在粗壯的雕柱旁,優哉游哉地等待著她了。
他的黑髮在陽光照耀下散發著明亮光彩,眸光笑意飛揚,一臉的神清氣爽。
哪像她趕得發亂鬢松,急促地喘息著,小腳差些軟癱。
「你是個壞人!」她大聲指控,撫著起伏不定的胸脯。
他笑咪咪,「我從來也沒說過我是好人。」
「你——你沒有別的事好做了嗎?」她頭疼地問。
「啊,你倒提醒了我。下午到了,該用點心了。」他攬著籃子推開了門,走入清淨明亮的廳堂。
「求求你把衣裳還給我。」她佇立在階梯下的茵草地上,怎麼也無法拔腿追進去。
他探出腦袋來,笑吟吟道:「想要你的衣裳就進來拿。」
「我不要。」她小臉緊繃,戒慎如防賊。
「不要?」他朗笑一聲,自顧又鑽了回去。
繡娘緊緊擰著衣角,為難又掙扎地咬緊下唇。
該怎麼辦?看來他是存心刁難她,不會這麼輕易就放過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