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效轅一再邀請辛子安在他家用飯,並說二樓已騰出一間客房,晚上他可以在那兒休息,不必每天來回跑。但辛子安執意謝絕了。他每天早晚與工人們一起從北門進出,中午和工人一樣吃公司送來的包飯,很少去打擾主人。
沈效轅有時到工地來看看,對辛子安表示感謝和慰問。他對子安所作的任何安排,從來只有一個「好」字。倒是一再關照,不必省錢,不必省工,必須百分之百按辛子安的設計要求去辦。他說,只有這樣,將來才能令凡姝滿意。豐子安對沈凡姝將如何評價他的設計,雖然還沒有十分把握,但對沈效轅卻已經有一種知遇之感。
辛子玄幾乎每天都要詢問工程的進度。子安打趣他:「簡直比房主人還盯得緊呢!」
「說老實話,哥哥,與其說我關心這棟房子,還不如說我在盼望這房子未來的主人!」
「我知道,」子安拍拍兄弟的肩膀笑道,「快了,我一定加油,好讓你早日結束這可憐的單相思!」
暮春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為夏。
這天早晨,辛子安穿著一套西裝,打著領帶,精神抖擻地來到工地——他是一個對工作極端負責的人,一向善於以自己嚴謹整飭的作風來做工人的表率。
奇怪的是,工地上見不到一個工人。他走到大工棚前,原來他們全在這兒抽煙閒聊呢,這可是開工以來從未有過的情形。
「辛先生,這算怎麼回事?說是叫我們別幹了,這造到一半就撂下,沒見過這樣的……」沒等辛子安開口,工頭老楊就氣急敗壞地嚷嚷開了。
辛子安完全摸不著頭腦,他截斷工頭的話說:「老楊師傅,別著急,你慢慢說。誰叫你們別幹了?」
「今天早上,我剛給他們安排好活兒,沈家看門的那老頭就跑來了,哇哩哇啦不知說的哪國話,半天才弄清,說是今天不開工了,讓我打發工人都回去。」
「為什麼不開工?誰下的令?」辛子安皺著眉問。
「我也這麼問他。他說,這房子不準備再往下造了。」
「不造了?你問他沒有,這是誰說的?」辛子安的口氣更嚴厲了。
「問了。那門房說他也弄不清,讓辛先生來了,去找他們主人說去。我想,我得聽辛先生您的,所以工人們我也沒讓走,這不,都等著呢。」
「對,讓他們再等一會兒,」辛子安肯定了楊工頭的做法,「我馬上去找沈先生,準是鬧誤會了。」
辛子安來到沈家舊樓,接待他的是剛從廣東來了不久的新管家華嬸。華嬸招呼子安在客廳坐下,十分抱歉地說,老爺一大早出門去了,太太身體不好,不能會客。率先生有什麼事,儘管告訴她,由她轉達。
華嬸的廣東口音更重,但口齒卻還清晰,辛子安聽她的話井不費勁。
「今天門房讓工人停工,究竟怎麼回事?」辛子安問。
「哦,一定是我那老頭子話沒說清楚,」華嬸滿含歉意地說,「這是小姐一早吩咐下來的,說這幢新樓不稱心,要辛先生重新設計。」
「小姐?哪個小姐?」辛子安大吃一驚,又追問一句。
華嬸微微一笑:「我家只有一位凡姝小姐。」
「不是說要等房子造成,才接沈凡姝回上海嗎?」辛子安實在不明白。
好像看出了辛子安的疑惑,華嬸接著說:「我們小姐昨天下午從廣東回來了。」
沈凡姝,那個照片上的姑娘,竟然要拆掉自己精心為她設計的樓房,這是辛子安從受命以來,從未想到過的,他不禁問了一聲:
「小姐看到這幢樓了?」
「昨天晚飯前就去工地看過了。」
「她說她不滿意?」
華嬸點點頭:「小姐說,一切的損失,老爺都會承擔,辛先生不必為此操心。」
辛子安簡直呆了。他如墜雲裡霧中,還是不能相信;「華嬸,麻煩你請沈小姐出來一下,我想當面問問她。」
「好,請辛先生稍候。」華嬸說著走上樓去。
一會兒,華嬸就下來了,為難地說:「李先生,小姐說她旅途勞累,需要休息,不下來見你了。就讓你按她說的去辦。小姐還說……」
「她說什麼?」
「小姐說,希望辛先生早日拿出新的設計,等小姐過目後,再動工。」
李子安只覺得一股怒氣往頭頂直竄,自打成名後,他何曾受過如此侮辱,何曾受過這樣的氣!但滿腔怒火往哪兒發洩呢?那位狂妄得近似瘋癲的小姐競連面都不照,就這樣氣指頤使,發號施令!他咬牙切齒地一拳砸在沙發扶手上,站起身就走。
「辛先生,小姐關照,讓你叫人趕緊把已經造起來的那些拆掉。她說……不喜歡,看著就……來氣。」華嬸費了好大勁,才把這句話說完。
「告訴你家小姐,」辛子安鐵青著臉,一字∼頓地說,「我沒有工夫侍候她。她還要幹什麼,親自到公司找我們老闆說。」
辛子安說完就傲然向客廳門走去。華嬸一臉抱愧的神色,緊跟在後面,說:
「實在對不起,辛先生。我們小姐就是這個脾氣。在廣東時,常見她千挑百揀地買回一件衣服,一覺睡醒,不喜歡了,就撕個粉碎……」
「造一幢房子,可不是買一件衣服,想撕就撕!」辛子安更加怒不可遏地吼了一聲,幾步跨出客廳,頭也不回地走了。
打發掉那些工人,辛子安獨自站在空無一人的工地上,長時間默默地凝視著那幢造了一半的樓房。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慢慢走進自己的小工棚,一下跌坐在椅子裡。他的頭腦亂極了,而且嗡嗡作響。他覺得那向來清晰、有序的神經,像被人用棍子狠狠地攪拌了一下。憤怒,懊惱,頹喪,悲哀,各種情感一齊襲來,像一堆亂麻般糾結絞纏,弄得他麻木而不知所措。這是近十年來,辛子安從未體驗過的情緒。不知為什麼,此時此刻在他腦海裡竟泛起一些跟新造的小樓將被拆毀幾乎全不相干的事來……他想起,十年前的一天,相依為命的父親突然撇下他和弟弟,跳樓自殺。那也是一個宜人的初夏季節,當爸爸慘死的消息傳來,他覺得滿天燦爛的陽光,刷地級淡了下來,整個世界都變得晦暗無光。一剎那,彷彿身內外的一切都已不復存在。就跟今天的感覺相仿。對了,就像一艘夜航在茫茫大海上的船,突然失去了燈塔,不見了星光,那是一種怎樣的茫然和惶惑。辛子安似乎又一次嘗到了當年他面對父親血肉模糊的屍體,捧讀父親為自己的軟弱而辯護的遺書時,嘴裡泛起的濃重苦味,感受到了那充塞於他心頭的悲滄、憤怒和絕望。那時候,父親追隨母親於地下,兩兄弟從此舉目無親,幾乎無路可走。可自己還只是同濟大學建築系的一年級新生,而弟子玄只有十三歲啊!
這十來年是怎樣過來的?自己和弟弟是怎樣在艱難困苦中振起,在創業的道路上奮進?辛子安的腦際飛快地掠過一幅幅交織著悲辛和痛楚的圖景:為了讀完大學,為了培養弟弟,自己什麼活兒沒幹過?建築工地的小工滄庫的巡夜人,飯店的跑堂,街上的清道夫,甚而至於醫院和殯儀館的搬屍者,什麼滋味他都嘗過。然而,這並沒有影響他以優異成績成為建築學碩士,並沒有影響他帶著弟弟到法國勤工儉學,並且雙雙學成歸來。如今子玄是一個很有希望的畫家,而自己更已在建築界嶄露頭角,聲譽鵲起!
為什麼這些年從未再來困擾過的惶惑和絕望之感,今日會如此難以擺脫地糾纏著自己?為什麼,為什麼?辛子安兩手深深插入自己濃密的頭髮,拷問著自己的心。不必說初操設計工作之時,就是近幾年,自己的圖紙因房主挑剔而推倒重來的事,也不是沒有過。有時不妨據理力爭,有時就只能妥協,但哪一次引起過如此的惰緒波動。想想看,這本來就是個特殊的勉為其難的差事,僅憑一幅畫像,一張小照,便要揣摩出畫中人的氣質愛好,設計為她所喜愛的房子。天知道我辛子安怎麼會把這件十足玄虛而近乎荒唐的差事接下來。也許是姑娘那股半是譏嘲半是挑戰的眼神,激發了我的創作衝動?也許是朝夕揣摩,使我一廂情願地認為她善良、溫柔又略帶憂鬱,於是我嘔盡心血地為她設計出這座宮殿似的樓房;呵,我怎麼能不痛心?這設計中灌注著我的深情,我的摯愛,我對世上美好事物的憧憬和嚮往。我不要求報償,我只要她喜歡,而如今,卻被她一句話全打碎了!好一個沈凡姝,竟然說一看到這房子就來氣!哈哈,你懂嗎?你配嗎?幾個月來,辛子安在自己心目中塑造起來的那個沈凡殊,如今徹底毀滅了。辛子安在心中對自己說:傷心什麼?憤怒什麼?你無非又要面對一次葬禮而已。上一次是埋葬可憐的父親,而這一次是埋葬自己一番心血。既然無可挽回,乾脆利落地結束,比牽絲掛籐地拖著,只有更好。想到這裡,辛子安竟覺得輕鬆起來。是的,讓這一切噩夢般地過去吧。可是他又想起了沈凡姝,想起了她那甜甜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