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我到哪兒去找宜玫的女兒,那個叫什麼楚楚的?」但沈效轅說出來的卻是這麼一句充滿了為難和困惑的話。
「我早就把地址打聽清楚了,」老太爺說,又歎了口氣,「宜玫已經死了。我不能讓她的女兒再受罪。」
沒過幾天,沈廷休過世了。沈效轅心中恨透了他的父親,以及這個不知從哪兒突然冒出來的楚楚。好在吳律師說,這個秘密的附加條款,不必在家族內宣佈,只在將來產權移交時發生作用。所以天求、天姿兄妹都並不知情。
沈效轅手中拿著楚楚的地址,卻並未認真去找過地。直到凡姝看到報上登載的辛子安簡介和照片,點名要嫁此人,他才和凡姝兩人密商數日,制訂了一整套計劃。
於是,沈效轅親自到蘇州鄉下找楚楚去了。見到楚楚的第一眼,沈效轅立刻覺得那計劃的成功已有了把握。他發現,楚楚和他女兒凡姝身材十分相像,只要有這一點,也就足夠了。
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在按照他們原先的設計進展著。辛子安已被套上了籠頭,緊緊地拴住了。而楚楚,則像一堆破抹布般被扔在一邊——然而,也沒要她的命,等一切揭曉,生米做成熟飯,她還存在著,這就不違背那該死的秘密條款。楚楚的下一步,他也考慮好了。總之,讓她活著,又不讓她成為宏泰繼承權的競爭者,辦法有的是。
然而,沈效辣又總感到心中不大踏實,擔心一招不慎,萬一在某個環節發生點差錯,鬧個全盤皆輸。
他特別擔心自己那任性而心急的女兒。當初,楚楚和辛子安感情剛有發展,凡妹在杜美路公寓就呆不住了,非吵著要回福開森路。帶著啞婆回到家後,又不肯老老實實躲在三樓,幾次深夜下樓去偷看楚楚的日記,子安應楚楚之約到幻廬作客時,她竟大膽地跑到幻廬去秘密窺探,差一點被發現!幸虧楚楚單純天真,要是換了天求,早把一切把戲拆穿了!
看來,關鍵是盡快讓辛子安與凡姝成婚,而且最好明年這時候就能抱上個和自己同姓的小外孫。這才算大功告成,他也才能放心。
「篤篤」。有人在門上輕敲兩聲,還未等他答話,司機老趙已推門進來。
進門後,老趙也不吱聲,就那麼垂手站著。
沈效轅知道,這是老趙在催他回家。老趙這不言不語的脾氣,深得沈效轅的歡心和信賴。
他提起皮包,拍拍老趙的肩膀說:
「走,回家去。晚飯後,我還要去一趟杜美路。」
坐進汽車,沈效轅的思緒仍未中斷。是啊,要來個突然襲擊,看看楚楚這裡頭到底怎麼回事!
和每次想起這些煩心的事一樣,最後他總是移恨到他那位治不好又死不掉的太太身上。她那不爭氣的肚子,自生過凡姝後,就再未懷孕。想當初,如能給他生個兒子,不是什麼麻煩都沒有了嗎?自六年前從廣州回到上海,她幾乎就沒下過樓。身體越來越虛弱,但就是拖著不肯去死,還偏偏把自己的命看得比什麼都值錢。她吃的藥;都是自己親手保管,不准別人碰一碰。每頓飯在吃之前,都要用很能伸到碗裡試試,是否變色,怕沈效轅會毒死她。
唉,這倒霉的婆娘,她要早些死去,我沈效轅還可續絃,說不定就有生兒子的機會……每一想到此,沈效轅總是很得牙癢癢的。
老趙穩穩地開著車。前面是個拐角,路面較窄。這是沈效轅從公司回家的必經之路。幾十年了,老趙閉著眼都能把車開到家。所以他根本沒當回事,只是把車速放得更慢一些。
前方一個小酒館裡走出四個男子。他們走路搖搖晃晃,又唱又叫,顯然已經喝得爛醉。其中有一個穿著破舊的和服,看來像是日本人。他們眼踉蹌蹌你推我操地走著,行人都遠遠地避開他們。
就在老趙開著車快要經過這幾個人身旁時,那個穿和服的人,好像突然要穿馬路似的,斜插到車前。
老趙急忙剎車。在距離那人幾步遠的地方車停下了。
但那人不知怎麼搞的,已倒在地上,並向車子這頭連著打了兩個滾,一直滾到車輪底下。
他的三個同伴,似乎也被嚇醒過來,其中。個忙跑到他身旁,另外兩人已攔住了車子。他們一邊猛破車窗玻璃,一邊嘰哩哇啦不知叫喊些什麼。
這時馬路上已有人在高聲大叫:「軋死人了,汽車軋死人了!」
行人紛紛湧向沈效轅的汽車。一條窄窄的馬路剎時間擠得水洩不通。
巡捕趕來了,老趙急得滿頭大汗地向他解釋,自己的車子根本沒碰到那個人,不知他怎麼會跌倒的。
但是,那個穿著和服躺在地上的人,此時雙眼緊閉著,令給錢臉滿身都是血。
巡捕要求那幾個高聲吵嚷的人先把他們受傷的同伴送到醫院。
沈效轅表面上不像老趙那樣急和擔憂。他雖然不能確認這幾個人的身份,但看他們的衣著打扮和行為作派,就猜想是碰上了東洋人。而這就麻煩了。
他招手把一個巡捕叫到身邊,一邊塞過去一疊鈔票,一邊說明了自己的身份。他要求先放他們的車子走,堂堂宏泰企業老闆,不會因為這點小事跑掉。如有什麼事,可以隨叫隨到。這時,巡捕頭兒帶著幾個手下人到為杜米。他在巡捕的耳朵低語了幾句,先頭那個巡捕便板下臉不接沈效轅的名片。
老趙被銬上了。
「您是自己回去,還是讓我這位兄弟開車送您回去?」
沈效轅長歎一聲,靠向座椅背。
一個年輕的巡捕上車來,代替老趙,把沈效轅送走了。
深更半夜,辛子安被急促的電話鈴聲驚醒。
電話那頭傳來沈效轅的聲音:
「子安,你能不能馬上來我家?凡姝割破血管自殺……」
老人的焦急和哀助通過電話線清晰地傳了過來。
辛子安一聽,寒意直沁脊骨。
「現在怎麼樣?送醫院了嗎!」
「已請了醫生,你快來吧……」
辛子安急急忙忙套著衣衫,心裡一遍又一遍默念和祈求:
「凡姝,你這是何必呢?你千萬不能死,一定要堅持住……」
他心急火燎地衝下樓梯,早已聽到響動的子玄在樓梯口一把攔住他:
「哥,這個時候你去哪裡?」
「沈效轅來電話……」
「什麼事?」
「凡姝,她,自殺……」
「自殺?」
「是的,我得馬上趕去……」
當辛子安趕到沈宅時,醫生已經走了。
沈效轅在客廳等著,告訴他,凡姝是用刀割斷自己手腕的動脈,幸虧發現得早,經過處理已不會有生命危險。
沈效轅親自領著心亂如麻的辛子安到凡妹床前。只見她戴著墨鏡、大口罩,仰天一動不動地躺著。在床頭微弱的燈光照射下,像死去了一般。
「凡姝,凡姝,」沈效轅輕聲喚她,「子安來了。」
凡姝「嗚嗚」地哭泣起來。
辛子安在床沿坐下,握住凡姝纏滿紗布繃帶的左手:
「你,你這是何苦呢?凡姝……」
凡姝哭得更厲害了。她悲慼幽怨地說:
「你要解除婚約,我還不如死了的好。連你都嫌棄我,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麼意思……」
「看你想到哪裡去了,我怎麼會嫌棄你?只是……」
辛子安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才能講清楚他此刻那紊亂的心緒。
沈效轅插上來:「凡姝,別胡思亂想,子安是那種不講情義的人嗎?你好好睡吧。」
「讓他陪著我……」凡姝扭動著身子說。
辛子安伸手拍拍她:「好,你睡吧,我不走。」
但沈效轅卻對凡殊說:「你先好好睡,我還要跟子安說幾句話呢。」說著,拍拍辛子安的肩頭,俯在他耳邊輕聲說:「我們走吧,讓她安靜休息。」
辛子安隨著沈效轅回到樓下客廳。
華嬸送來熱茶。沈效轅點上一支煙,慢慢抽了兩口,很有些為難地開口;
「子安,本來我對你們的婚事不想干涉。我實在不願把凡姝強加給你。可發生了今天的事,我,也不能再袖手旁觀了。」
他的眼光在辛子安的臉上來回掃著,猛吸了一口煙,又說:
「唉,凡姝這孩子癡心得很,要不是因為對你的留戀,要不是對你們今後的生活還有所嚮往,她恐怕早不想活了……據她和我說,你在求婚時曾向她保證,會永遠愛她。我想,這在求愛時,也是一句常言。可她卻當了真。唉……」
好像一盤千斤重的石磨壓在子安心上,這種重負使他感到透不過氣。
這些天他一直想好好思索一下,好好把握一下自己的感情,好好斟酌一下前惰、現狀和未來,可是,又總是靜不下心來,更想不清楚。
但是,剛才看到凡姝那纏著紗布繃帶的手腕,他突然明白了:為了凡姝不再出意外,他只能順從殘酷的命運安排,哪怕這將把他引向地獄的最深處也無可奈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