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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頁     晨薔

  「沒有沒有,沒有戒指,什麼都沒有……」

  沈效轅的目光透過鏡片,嚴厲而仔細地審視著楚楚:

  「看來,經過這段時間治療,你的病真是大有好轉。」

  「舅舅,我要回家。」楚楚撒嬌似地扭動著肩膀說。

  「回家?你回什麼家?蘇州鄉下你父母都死了,早就沒家了。上海哪兒有你的家?」沈效轅陰惻惻地反問。

  楚楚心中一陣發冷發怵。她真想跳起來罵一通這個沒人性的舅舅。但她克制住了自己,為了能夠出去,她強迫自己用傻笑掩飾著真實的情感。

  她夭真到近乎無知地搖著沈效轅的手說:

  「舅舅的家,晤——,就是我的家麼。我要回家。我要去上學。我要吃好吃的菜。這裡的菜真難吃。」

  沈效轅的眼珠狡黠地一轉:「楚楚,你想出去,不是為了去找辛子安吧?」

  聽沈效轅提到辛子安,楚楚心潮騰湧,情難自己。她怕沈效轅從她眼睛中看出真情,忙低下頭,故意咬著大舌頭,含含糊糊地說:

  「你說什麼?我不要找人,我要出去,不找人。」

  「辛子安呢?辛子安也不找嗎?」

  每提到一次這個名字,就像用刀捅一次她的心臟。但是楚楚咬緊牙關,仰起頭,用死魚一樣無神的眼睛看著沈效轅:

  「我不認識這個辛、辛子安,我不找他,我要回家吃飯,好吃的菜。什麼辛子安?」

  沈效轅用手扳住楚楚的頭,認真地盯著她的眼睛看了好久。

  突然楚楚用骯髒手背擦一擦沈效轅的嘴,嘻笑著說:

  「舅舅,你的氣噴在我臉上,真臭!嘻嘻。」

  沈效轅鬆了手,站起身,一言不發走出門去。

  門重又鎖上了。沈效轅在門外招呼一聲司機老趙,兩人的腳步聲遠去,漸漸聽不到了。

  楚楚從床上跳下來,抱起小古怪,輕柔地撫摸著它頸項裡掛著的那顆鈕扣,閉上眼默默地說:

  「子安,我每時每刻都實實在在地能感受到你。你就活在我的血管裡,我的生命中,你絕不是個夢中的幻影。」

  一顆眼淚慢慢地滲出來,就要流下眼角。她緩緩地睜開眼,正好瞥見啞婆斜瞄著她。

  楚楚一驚,不覺一把捏住那顆扣子。多少次她想把這顆扣子解下來放在自己身邊,但她怕這樣做會被啞婆搜走。啞婆搜走了她的一切,連小小的髮夾也不許她留下,不知是怕她自殺,還是僅僅因為沈效轅的指令。她只好讓這顆扣子仍留在小古怪的頸上,但又無時不擔心著別人會因為發現這顆鈕扣對她的意義,而強行奪去。

  現在這顆扣子成了她最珍貴的東西,是她確實擁有過子安的唯一證據。儘管她現在只有靠一絲一縷的回憶在編織虛無飄渺的眷戀的情網,但辛子安永遠是她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真實的男人。

   

   天求又接到三樓召見他的通知。

   毫不誇張地說,他覺得這次召見有點兒像赴刑場。上樓時,他雙腿直打顫,簡直覺得世界末日將要來臨。

   他知道,這一天遲早總會到的,所以早已不止一次想過,如果因為沒能說服辛子安而被西村辭退的話,他該如何重新開始自己的事業。但當真的站在西村辦公室門口時,他卻實在沒有勇氣推門進去面對這個日本人。

  門從裡面打開,一個茶房提著空托盤走出來。一見沈天求在門外,忙恭敬而討好地說:

  「沈先生,社長先生正等您入內,快請進。」

  不能再延宕了。沈天求硬硬頭皮走進房裡。

  西村今天沒有坐在他那張大寫字桌後面,而是在寬敞的辦公室中央另設了一個小圓桌,上面放著擦得擁亮的咖啡壺和好幾碟子小吃、點心。西村和市川坐在小圓桌後的椅子上,另有一張空椅子,看來是請天求坐的。

  果然;天求一進門,西村就招呼他坐到桌邊來。而市川也一反常態,客氣地給他面前的空杯子裡斟上了咖啡。

  「沈先生,上次請你為我們說服辛子安同本社全權代表交個朋友時,我就發現,你是個爽快人,和我們真心合作,」西村的開場白把天求說得有點莫名其妙,但他馬上話鋒一轉,「這次事情很急,所以我今天也就來個開門見山吧。」

  一定是三木弘馬上就要到上海了。很可能今天西村就要定下讓辛子安會見三木弘的日期,這該如何是好!

  自從西村對他佈置任務以來,他的頂頭上司市川部主任有兩次問起他,說服工作做得如何,他都以正在進行中搪塞過去。今天西村親自把他叫來,看來只好如實稟告了。

  他剛想伸手去端咖啡杯,聽了西村的話,手競不聽話地抖個不停,只好快快地縮回來。

  「請,喝咖啡,熱的。」市川伸手做出敦請的架勢。

  天求極力控制住自己發抖的手,端起杯子,小口喝了一點。說實在的,這咖啡究竟是苦是甜,他都感覺不出來。

  西村不緊不慢地開口了:「三木弘君因有簽事,決定從滿洲直接回國,上海之行取消了。所以,與辛子安的會面,也就不可能了。沈先生可不必再為此事操心。」

  就像是被判死刑的囚犯忽然聽到大赦令,天求一下子輕鬆了。雖然細一捉摸,西村最後那句「可不必再為此事操心」表明他其實很清楚,沈天求並未能說動辛子安,因而一直在為此事操著心呢。

  「不過,沈先生,這一下我們的任務更艱難了。」西村說著拍拍天求的肩膀。

  我們?是指我沈天求和您西村社長嗎?我們可以就這麼平起乎坐嗎?天求不免有點受寵若驚,頓時頭腦一熱,連人都有點飄飄然起來。

  但他馬上冷靜下來,任務更艱難了,這又是指的什麼?

  「社長先生,有什麼事,儘管吩咐,只要沈某能盡微薄之力。」管他呢,先表個態再說,且聽他的下文吧。

  「好,沈君大大的夠朋友!」市川翹起拇指,又忙招呼天求吃點心。

   西村這才向天求挑明,原來三木會社在日本經營著很大的建築業,三木董事長從各種報道中注意到了辛子安,認為這是一個難得的人才,很想把他弄到日本。然而,對辛子安又不能來硬的,因為到了日本後,還要他心甘情願為三木效力。偏偏董事長又要求這件事盡快辦成。

   「本來,這對辛子安是件大好事,日本樣樣都比中國強得多。但是,辛子安以前沒有和我們三木會社打過交道,談不上什麼交情。而且,據說他頗有點倔脾氣。我擔心他未必能理解董事長的一番好意。」西村緩緩地說,一面留心觀察沈天求的神色。

  沈天求心中羨慕死了辛子安。這樣的好事,怎麼就輪不到自己頭上!真便宜了辛子安這小子!

  再一想,辛子安這一走對自己似乎也有好處,至少宋桂生與凡姝的婚事去掉一層障礙,有了更大把握。

  他立即表示出極大的熱誠:「社長先生,三木董事長這麼看重辛子安,這是他辛子安的榮幸。我們一定要想辦法促成此事。」

  西村又一次拍拍天求的肩膀,點頭表示讚賞。然後,他沉吟著問:

  「辛子安和你堂妹的婚禮,準備什麼時候舉行?」

  「這婚事我看有點麻煩。」沈天求思考了一下,慢慢地說,「我堂妹被火燒傷,毀了容。辛子安現在似乎對這件婚事並不情願。只是,沈凡姝纏著他不放。」

  「哦?」西村的三角眼在鏡片後面精光一閃。

  「這個的好!好消息!」市川毫不掩飾他的欣喜,高聲說道。

  「市川君,」西村裝模作樣地制止道,「不能這樣說麼。」

  「是,是。」市川趕緊恭順地答應。

  西村轉向天求,一臉同情地說:「唉,你伯父運氣真不好。六、七年前,他在廣州時,岳文家就發生過一起大火災。這次,自己新蓋的小樓又被燒,還因此累及了女兒。」

  沈天求不禁想,東洋人真厲害。為了一個辛子安,竟把伯父家的情況都摸得一清二楚,連多年前伯父在岳丈家遇火災的事兒都知道。這事兒連我都沒聽說過呢。

  驀地,一個念頭電光石火般從他腦中穿過:為什麼這麼多年,伯父竟從未提起過廣州的那次火災?六、七年前伯父母是帶著凡姝去廣州的,但回來時就只有老兩口,說是凡姝身體不好,留在廣州養病。直到今年春天凡殊才回來,回來不久,又是一場大火。災後,先是說凡姝被燒死,但幾個月後卻又出現了。火災前後兩個凡姝不但面容,而且連性情都判若兩人。自己也曾懷疑這,從廣州回來的凡姝是假冒的,試探了幾次,沒抓到什麼把柄,但也無法消除狐疑。現在這被燒壞了面容的凡姝是不是真的,也大可懷疑。看來,這裡面難保無鬼!

  沈天求好像悟出了什麼,但似乎又什麼都不明白。他覺得自己的腦子是從未有過的活躍、機敏,卻又比任何時候都糊塗。許多事情糾纏絞結,閃爍隱約,彷彿處處有問題,處處有解開死結的線索,可又根本理不出個頭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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