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洋樓?喚,那是指的幻廬了。天求不明白西村何以會問起幻廬,便討好地回答:「是,是造過一幢洋樓,取名叫幻廬,漂亮極了,前面還有一個小花園。可惜,不久前一場大火…」
「這個我知道,」西村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了天求的話,「那麼,沈先生一定知道這幢洋樓的建築設計師是辛子安了?」
哦,兜了半天圈子,原來西村想問的是這個。天求頓時覺得輕鬆了不少。他立即回答道:
「是的,我知道。」
「那麼,沈先生和辛先生是否認識?是否相熟?」西村緊接著問。
天求只是在沈效轅家見過辛子安一、兩次,連話都沒說上幾句,說認識尚可,說相熟就談不上了。但辛子安在上海灘也算不大不小的名人,現在又是西村社長問起,天求身上那種攀附名人權貴藉以炫耀的本性,立刻驅使他的舌頭極其自然地滑出了這麼一句:
「熟極了!我們是老朋友。」
西村與市川交流了一下眼色,然後放心地往椅背上一靠,笑著說:
「我想也是,辛子安先生與你表妹已訂婚,你和他還是親戚麼!」
「對,對,算得上是至親。」
「這太好了,有一件事,想請沈先生替我辦∼下。」
「社長請儘管吩咐。」天求心裡沒底,可是話到這個份上,除了這麼回答,讓他說什麼好呢?
西村正色道:「三木會社總部派三木弘君作為全權代表來中國視察經營情況,大約下卜月內就到上海。三木弘先生想見見這位辛子安,請沈先生先給辛先生打個招呼。」
天求有點兒奇怪,三木弘是三木會社董事長的大公平,明擺著是未來三木會社的繼承人。他到中國來視察可以理解,但為什麼要見辛子安?他想見辛子安又為什麼還要我去打招呼?
「三木先生的意思是,想和辛先生交個朋友。因此,這次見面應該是十分友好的,」西村說到這兒停頓了一下,見天求畢恭畢敬地仰面聽著,便接著說,「我們通過興隆建築公司高老闆跟辛先生說了,但是他卻表示不想見。」
這就是說,要沈夭求去動員辛子安到時主動地、情願地與三木弘交朋友,至少當三木弘要求會見他時,不要拒絕。
沈天求腦中頓時出現了辛子安那冷漠、孤傲的模樣。早聽說辛子安這人架子大,不好接近,他既已明確表示不想見三木,自己去動員能辦得到嗎?
「怎麼樣,沈先生?」西村又在催問。
「這……」天求張口結舌,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這時,始終未發一言的市川操著蹩腳的漢語,冷冷地插話了:「沈先生剛才說,和辛先生是老朋友、至親的好友,你去和他說說,這點面子總該大大的有吧!」
按照市川本來的意見,根本不必找沈天求去動員辛子安。到時候,他們還會沒辦法把辛子安「請」來?但西村嚴厲地制止了他。西村說,這事兒絕不能亂來。三木弘的指示是,他要和辛子安交朋友。西村當然明白,所謂「交朋友」不過是說說而已,看來這事後面還有什麼文章,他可不想把三木弘吩咐下來的事搞砸了。
西村見沈天求沉吟不決,等待了一會,突然嚴厲地咳了一聲。
沈天求嚇了一跳,他覺得脊背上的冷汗直往下流,顧不得再猶豫,連忙說:
「請兩位放心,我……我一定說服辛子安來見三木弘先生。」
「好,大大的好,我知道沈先生是個爽快人!」西村的態度又變得溫和了,「沈先生這段時間幹得不錯。」說著,他拉開抽屜,取出一疊鈔票,「啪」地扔到天求面前,「這是額外給你的獎金。你要繼續賣力,我會考慮把你搬上二樓。」
二樓是部主任和高級職員的辦公室,是沈天求一直嚮往的地方。他站起身,恭敬地向西村鞠躬,說:「多謝社長關照,我決不會辜負您的栽培。」
「你可以去了,」西村說,「關於辛子安的事,對外不必提起。有什麼困難,可以找市川君,他會協助你的。」
走出西村辦公室,天求才敢掏出手絹擦去額上的汗。口袋裡雖然裝著沉甸甸的一疊鈔票,可他心情卻更沉重。動員辛子安去見三木弘,這話怎麼開口,從何說起?而且辛子安是否接受?這可不是個好幹的差事啊。
突然,他想到,聽天姿說,凡姝來過電話,說這個禮拜天邀請他們兄妹去沈家,幾個好朋友聚聚,慶賀她死裡逃生。只聽說幾妹的臉被燒傷了,不想見人。大家原先還以為她燒死了呢。誰知她在醫院躲了幾個月,又回來了。還不知燒成個什麼樣子。本來也想去看看的,這一下,他更盼著這次聚會了。他想,禮拜天辛子安是肯定會在場的,自己正好見機行事,但願上帝保佑,順利說動辛子安,那就好了!
凡姝這次邀請的客人不多.只有辛子安、辛子玄兄弟,天求、天姿兄妹,還有一個宋桂生。
晚飯前,客人們陸續到齊。凡姝始終未曾露面,接待都是沈效轅親自出馬。
見晚餐已準備好,沈效轅說:「今天是你們年輕人的聚會,我就告退了。凡妹馬上就下樓來,在她到來之前,我有一個請求……」
他沉吟著,低聲歎口氣,才緩緩說:「這次火災,凡姝受到的傷害很大。本來,她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更不想再見任何人。今天在座的,都是她最親近的朋友。可是,除了子安,你們誰都沒見到她現在的模樣。我希望……,我以一個父親的名義請求你們,待會兒見到她,可別大刺激她。」
大家看得清楚,沈效轅說著說著,眼眶裡就湧起了淚水。
天求馬上說:「伯父,您放心。我們都知道凡姝傷得不輕,從心底裡同情她。我們會使她今晚過得很愉快。」
這話代表了大家,每人都用自己的表情表示了同意。
沈效轅向在座的年輕人拱手致謝,說:「好,這我就放心了,謝謝各位。」
沈效轅離開客廳,華嬸招呼客人們在已經擺上冷菜和飲料的大餐桌旁就坐。在辛子安旁邊有一個空位,那當然是給凡姝留著的。一陣「咯咯」的皮鞋聲,凡姝走進客廳來了。
她穿著一件深玫瑰紅的絲絨長裙,裙邊直拖曳到地上,只露出金色的高跟鞋的鞋尖。左胸前戴著一朵鑲有樓空金葉的黑色絨花,長長的黑髮披在肩後,臉上罩著黑色面紗。
她的身材依然苗條修長,隨著走路的節奏,面紗在輕微拂動,顯得優雅、美麗而飄逸。根本看不出火災在她身上留下的一點痕跡。
餐桌上除辛子安外,所有的人都心中暗想:凡姝仍然是凡姝麼!
天姿第一個激動地從桌旁站起,幾步走到凡姝身邊,一把抱住她的肩,欣喜地說:
「凡姝,真高興又見到你。這些日子來,我們是那麼想你!」
凡姝對夭姿的擁抱反應冷淡,她直直地站著,戴著黑手套的雙手木然下垂,等天姿鬆開了她,才說了句:「你好,天姿。」聲音透過面罩,顯得沙啞而陌生。
天姿倒沒覺得什麼,仍然熱情地拉著她坐到子安旁邊。辛子玄一面用力盯視著幾妹,想看清她隱在面罩後面的臉。一面緊張地注意著他的哥哥。他發現辛子安的表情很怪,像是內心充滿了難言的矛盾。
為了活躍氣氛,天求故意笑著對凡姝說:
「凡姝,你可把我們耍苦了。這幾個月,不知你的死活,伯父也不露一點口風,想不到……。」
沒等他說完,凡姝接口了。她尖刻地冷笑一聲,說:
「想不到鬼魂復活了,對嗎?這大概很使一些人感到不快。」
氣氛反而更僵滯了。
幸而有宋佳生在座,他畢竟是在梨園界混的,什麼尷尬場面沒見過?這時,他站起身來,舉起手中斟滿香核的酒杯說:
「凡姝,先讓我們大家為你乾一杯,慶賀你康復歸來。」
又是一聲「咯咯」冷笑。
「值得為我的康復乾杯嗎?也許,看到我這張臉,你們就不會這麼說了。」
凡妹說著站起身來,沒有伸手去端酒杯,而是雙手抓住面紗的下端。
子安看了她一眼,抬了抬手,似乎想阻止她,但終於什麼也沒說,只是慢慢低下頭,雙眼死死地盯住桌布。
桌旁其他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凡姝手上,只見她一下子撩起面紗。
她那張焦黑而醜陋的臉,在眾人面前暴露無遺。
「咕嘟」一聲,站在那兒舉著酒杯的宋桂生手一鬆,杯子掉了下來,正砸在他面前的銀碟子上,杯子碎了,香擯流了一桌。
天姿驚得差點兒叫出聲來,忙用手摀住自己的嘴。她直愣愣地瞪著凡姝那張臉,嚇得連閉眼低頭都忘記了。
「這還不是全部,」凡姝見在座的人都愣在那裡,竟帶著幾分得意和戲誰說道。同時,她就抓住自己前額上的那縷留海,往後一掀,那披著長長黑髮的假髮套,便捏在了她的手中。她那不毛而凹凸不平的頭顱完全顯露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