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公司為他準備的辦公室。
辦公室很寬敞,一應傢俱和辦公用品陳列井然。辦公桌上放著幾厚本卷宗和一台電話。尤其令西平感到愜意的是,一排玻璃窗擦得珵亮,屋子裡光線很好。 丁西平關上房門,快步走向窗口,隨手把皮包扔在那張大辦公桌上。
恆通公司新蓋的十層大樓矗立在鬧市,憑窗遠望,正好領略上海市容。
首先映入西平眼簾的是遠遠近近那些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這些新型建築有的已經建成,就跟自己身居的這幢恆通大廈一樣,樓頂上置放著碩大的霓虹燈廣告。一到晚上它們就會亮起來,不斷地閃爍、變色、跳動,組成各種圖案和字樣,成為點綴上海灘夜景的最主要特色之一。也有的大樓還在施工之中,眼下只能看見用毛竹搭成的密密麻麻的腳手架。 西平收回視線俯首看去,只見樓下幾條馬路全是由大小汽車和電車組成的河。那些小汽車象爬動靈活的小甲蟲,穿行在電車、公共汽車中間,比起這種迅速移動的黑點,數量相當多的黃包車和三輪車簡直猶如凝固不動似的,更不必說人行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了。
哪兒傳來幾記鐘聲,丁西平的注意力被吸引了過去。哦,那不是著名的跑馬廳嗎?剛才竟沒有注意到。太遠了,看不清楚。但西平心裡明白,現在是上午,而賽馬一般是在下午。所以那被大屋頂遮蓋著的看台上,現在不會有什麼人。至於在草場移動的幾個黑點,則是馴馬師在蹓馬罷了。 雖然是在高樓之上,嘈雜的市聲仍匯成一片傳入西平的耳鼓。「唉,這討厭的城市噪聲!」他不禁皺了鄒眉頭。他又朝東面外灘方向望去,黃浦江是看不到了,可是江上輪船不時響起的汽笛卻隱約可聞。
「嘀鈴鈴」,電話響了。是呂小姐打來的。她告訴西平公司為他配備的專職秘書還沒找好。最近這段時間,總經理先讓她兼管一下,助理先生如有什麼事就請吩咐,她很樂意效勞。
放下電話,西平環視一下室內,然後在自己的轉椅上坐下。他要好好想一想,一切從哪裡開始。
桌子上放著呂小姐為他準備好的文件。這是全面瞭解恆通公司的基本資料。他把這堆卷宗拉到自己面前。卷宗一共八厚本,六個工廠每廠一本,各地的經營門市部合為一本,另一本是公司本部的。他決定先從公司本部這一本看起。 電話鈴又響了。
「喂,你是西平嗎?」好熟悉的聲音,「我是繼珍呀!」
「繼珍,是你。你怎麼知道我的電話,我沒告訴過你呀?」
「你不告訴我,我不會問嗎?」繼珍的語氣很得意,「是呂小姐告訴我的!」
「哦——,有事嗎?」
「有啊。可是,你什麼時候有空呢?」
「怎麼啦?」
「你答應過我的事,忘啦?」繼珍假裝生氣地說。 「你是說……」
「到冠生園去玩,你說要教我騎馬……」
「這我沒有忘」,西平恍然大悟,但馬上又說:「不過,恐怕得過些時候,我現在很忙,真的很忙!」
「還有,你答應過的舞會,到底還辦不辦呀?」
「當然辦。對,剛才我爸爸說,他也同意,要我去跟媽媽商量,你別急,好嗎?」
電話裡沒了聲音,但並沒有掛斷。「喂,喂,繼珍,你怎麼啦?」丁西平不解地喊道。
「西平」,電話又響了,「是你嗎?」
「媽媽!」丁西平驚呼一聲,「怎麼是你?你在哪裡?」 「我在家裡。繼珍是在我這兒給你打電話呀,她一早就來看我。」話筒裡是方丹那悅耳的女中音。
原來如此。繼珍兄妹本來就跟了西平是好朋友。繼宗十歲時,媽媽病逝,兄妹倆寄養在丁家有兩年多光景,他們和西平一同上學、作伴。長大後,也一直是丁家的常客。西平對繼珍一大早就去拜訪母親毫不奇怪,而且真誠地歡迎。妹妹珊珊太小,還不大懂事,有繼珍常陪著媽媽,媽媽也就不太孤單了。
「喂,西平,你在聽我說嗎?」方丹的聲音又響起來了。
「我在聽,媽媽。」
「繼珍要陪我去『白玫瑰』做頭髮,我們很快就出門。」 西平很奇怪,媽媽跟自己說這些幹嗎?
方丹繼續說:「做頭髮很快的,頂多一個鐘頭。然後我們在街上逛一逛,中午準備去『紅房子』,」——「紅房子」是一家有名的法國大菜館。西平知道,少年時代在法國度過的媽媽喜歡那裡的雅潔和幽靜。他一面聽一面「唔、唔」地答應著,「喂,西平,你也來好嗎?」
「媽媽,下午我還有點事,不是有繼珍陪你嗎?」
「不,我希望你也能來。」
「那——」西平猶豫了一下,隨即說:「好吧,我去。我十一點半到。」他看了一下手錶,已經十點過了。
「好,西平,我們等你。」方丹的聲音顯得很愉快。 一個念頭倏地閃過西平腦際。他像是猛然想起似地問:「媽媽,要不要叫上爸爸?」
沒有反響,西平屏息等待著。
「不,下用了。」方丹的回答是沒有色彩的,平淡的,跟剛才的興奮是個太鮮明的對比。
「那麼,我們一會兒見,媽媽。」
掛掉電話,西乎陷入沉思之中。他無心再看卷宗,腦子裡儘是莫名其妙的念頭……
突然,一個少女的倩影掠過他的腦際,彷彿清晰,又似乎模糊。那是誰?那閃動著長長的睫毛、略帶優郁的秀目,那挺拔端正的鼻子,那濕潤靈巧的小嘴,吐語不多可是鋒芒畢現的小嘴,和那一身洋溢於樸素衣著之下令人神思蕩漾、愛慾頓生的風韻! 一種強烈的渴望在西平心中湧起,立刻變成一股洶湧奔騰的浪,撞擊著他的胸膛。
真想馬上見到她!
聖旦女子文理學院?對,沒錯。他左手猛地抓起電話,可是他的右手卻停在撥號盤上。
終於,他把電話重重地放了回去,直愣愣地坐在他的轉椅上。
萬籟俱寂,夜已深沉。整個屋子靜極了,只有吳清雲勻長細微的呼吸聲。
白蕙輕輕脫掉外衣,小心翼翼地爬上自己那張小床,竭力不發出一點聲響。躺下以後,她輕輕透了口氣,屏住呼吸聽了聽媽媽的動靜,這才舒服地伸展開手腳。時間不早了,她很想馬上入睡。可是,很奇怪,頭一著枕,眼尚未閉,亂七八糟的思想就紛至沓來。腦海中的思緒就像對面牆上月光照射下的樹影那樣紛亂婆娑、搖晃不定。她的心簡直安靜不下來。
幾夭以前,她已經決計從此不登蔣家之門,絕不再為那可憐的五斗米折腰。這個決心下得倉促,可也下得堅決。……那是在蔣家初遇西平後,第二天去給繼珍上課。
張媽開門後,白蕙就上樓直奔繼珍房裡而去。但跨進房門,立刻覺得氣氛不對,只見繼珍背對門口,臉朝窗外,白蕙一連招呼幾聲,她也不回身。
白蕙正在納悶,突然繼珍轉過身,閃著咄咄逼人的眼光,說:「請你坦白告訴我,不要隱瞞,昨天,你在西平面前,用法語議論我什麼了?」
白蕙一呆,緊接著是一種強烈的受侮辱感。這叫什麼口氣!審問我嗎?你以為我是那種長舌婦,會在你男朋友面前褒貶你?但她努力壓抑下心中的不快,輕描淡寫地回答:「我們沒說什麼,只是隨便聊了幾句。」
「騙人!」繼珍臉漲得通紅,高聲說:「你們在笑話我。就算我錯把喬治·桑當成了男人,值得你那麼高興嗎?」
白蕙忍不住辯白一句:「是丁西平跟你開玩笑,我並沒有說什麼呀!」
「什麼下雨節天晴節,不是你說的嗎?」繼珍不依不饒地緊逼。
「噗哧」,白蕙忍不住笑出聲來,忙掩住自己的嘴。她心想;「這位小姐真行,莫不是把今天又當成愚人節了!」
誰知白蕙的態度引起了繼珍更大的火氣,她尖著嗓門叫起來:「我們蔣家哪一點對不起你,我蔣繼珍哪一點對不起你。你當你是什麼人!讓你參加晚會是抬舉你,你倒好……」
「妹妹,你胡說些什麼!」續珍正要長篇大套地數落下去,被推門進來的繼宗打斷了。
「不要你管!」繼珍哪裡停得下來。尤其是見到哥哥憐惜地看著白蕙的那副神情,她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正當繼宗拱手向氣得說不出話來的白蕙道歉時,繼珍冷笑一聲:「好啊,又有人護著你了。白小姐,你不簡單哪,才四個月的時間,就把我哥哥勾上了……」
繼宗又氣又急,臉色一下變得煞白。情急中,他對繼珍揚起了手:「你再胡鬧,我……」
繼珍索性朝前一挺,撒潑地叫喊:「你打,你打,我今天倒要看看,你敢不敢為了你的心肝寶貝欺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