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竹茵還給我,要不,我就殺了你!」誰知樹白越發地耍起蠻來。
「不是早告訴過你了:她死了,埋了。」方丹無奈地大叫,想用強烈的刺激讓他清醒。
但樹白好像並不糊塗,他把方丹一推,差點把她摔個跟斗:「騙人!阿根騙我,你也騙我!」
方丹又氣又急,一把拉起樹白的手;「那好,跟我走,我給你看證據。看見了,你就死心了。」
「到哪裡去?」樹白往後賴著身子,臉上突然露出瘋子特有的怯懦神情。
「到我房裡去,」方丹說,「給你看王竹茵墳墓的照片。」
像一條迷失回家路徑的牲口似的,樹自被方丹牽拉著帶到她的臥房。
幾張由私家偵探拍攝放大的黑白照片擲在樹白腳下。他俯身撿起它們,充滿疑惑地一張張看過去。他看到了王竹茵的墓碑,墓碑上鑲砌著他親手為竹茵畫的那張像。他靈魂出了竅似地捧著那張照片看了半天,突然雙手抱著腦袋,坐在地上豪陶大哭起來,那聲音就像冬夜原野上餓狼的嗥叫……
樹白失蹤了。我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失敗。無論我怎樣不顧一切地愛他,想用柔情喚醒他,牢籠他,都已證明是沒有用的。你攝走了他的魂。也許我不該那樣絕情地告訴他你死了的消息,更不該給他看那些照片。我要這些照片,原本只是為了向自己證明,你這次是真正徹底地消失了。而誰知你在墳墓裡還要給我一次最致命的打擊。唉,現在我該如何才好……
煙霧不斷在方丹的眼前聚攏飄散、聚攏飄散。這煙霧多麼像紛繁紊亂的世事,多麼像變幻莫測的人生,又多麼像休咎無定的命運。她那樣有滋有味地盯著滿屋的氤氳,不知不覺中一滴渾濁的淚慢慢地滲出來,掛在了眼角。
自責、懺悔、委屈、爭辯、申訴,她的心已成了千百種複雜思緒交兵的戰場,干萬條餓蠶爭相吞噬的桑葉。她已經失去了行動的能力和願望,甚至連呻吟也無力發出一聲。
白蕙和林達海出了北火車站,本想先各自回家。但一張晚報使他們改變了計劃。
那報上赫然登著一條消息,標題是「無名男子臥軌自殺,胸藏女友肖像,定是殉情無疑,」旁邊刊載兩張照片,一張是那男子血肉模糊的臉,另一張就是所謂女友肖像。
白蕙和林達海一看那畫像,立刻驚呆了。那不是吳清雲的那張鋼筆素描嗎?再仔細辨認那男屍,卻實在吃不準他是誰。但他們不約而同地懷疑:那應該是方樹白。
他們立即按報上提供的線索趕往出事地點。那是滬杭線上的一個小站附近,離吳清雲下葬的平安公墓不遠。
自殺的男子已被移往一個鄉公所,正等待家屬前來認屍,一張蘆葦覆蓋著他的全身。
鄉公所的僕役打開蘆席,樹白那瘦削蒼白毫無血色的臉露了出來,領帶上還別著那個蝴蝶蘭形的領帶扣。
白蕙立刻背身掩面大哭。林達海輕輕將他未瞑的雙眼合上。接著又試著給丁文健打電話,撥了幾次,通了,但說他今天沒去上班。他們匆匆向鄉公所的僕役交代幾句,決定趕到丁公館報信。
丁公館一片死寂,完全不知道這件事。前一天的晚報還扔在客廳的一張茶几上,顯然還無人看過。
陳媽立刻叫阿紅向太太報告,請林、白二位在客廳休息著。白蕙喝著陳媽送來的熱茶,環視這間熟悉的大客廳。那架擦得珵亮的三角鋼琴,那琴凳旁散亂的樂譜,那些鋪著白色紗巾的沙發和茶几,那因為冬季而換成深玫瑰紅的絲絨窗簾,以及透過玻璃所能見到的樹木森森的花園。呵,這一切竟引起她如此濃烈、如此溫馨的回歸感。
方丹裹著一條雪白的羊毛披肩,步態搖搖地下樓來了,看得出來,她的精神相當委頓,可是仍然不失雍容的風度。
林達海和白蕙起身同她打招呼,她伸手示意,請他們坐下。
等方丹坐定,林達海從他的公事包裡取出登載著樹由死訊的報紙遞給方丹。
大顆大顆的眼淚直滴下來,報紙被潤濕了。方丹的嘴嚅動著:「樹白,是樹白……」
林達海簡略地告訴方丹他們在鄉公所見到並作了關照的情況。
「謝謝,謝謝你們。」方丹把捂著嘴巴的手絹移開,一迭聲地說。
白蕙看到方丹這樣子,想起她同樹白的關係,心中老大不忍。她朝林達海投去一個詢問的目光:「那些事,今天還問嗎?」
「問,今天正是好機會!」林達海的眼色顯示,並且他隨即向方丹說:「丁太太,死者已矣,望你節哀。但有一件事,是跟生者有關的,請看在樹白的份上,如實地告訴我們。」
「什麼事?」方丹捏著手絹的手微微發抖。
林達海指一指白蕙:「還是由白小姐說吧。」
於是白蕙聲音不高但非常清晰地問道:「丁太太,方樹白是西平的父親嗎?」
方丹猛地一顫,噙著眼淚的雙眼突然睜圓,發出逼人的光:「這,我有必要回答嗎?」
「你應該回答。因為這不是一段無謂的往事,而是牽涉到,」林達海略略停頓,鄭重地說,「下一代的命運,他們有權瞭解真相。」
「丁太太,你可以不考慮我。可是,我知道,你是愛西平的,甚至遠遠超過一般母親的喜愛兒子。」白蕙勇敢地迎視著方丹灼灼的目光,誠摯地說。
「是的,我愛西平,」方丹的眼光在白蕙面前軟縮下去,但卻以滿腔的自豪說道,「因為他是我和樹白的兒子,是我們純真愛情的結晶。」
白蕙和林達海不約而同地對望一眼:顧醫生的話得到了無可懷疑的證實。但他們又立刻不約而同地想到:她愛西平,可是為什麼又如此瞞著他,甚至當問題牽涉到西平的終生幸福時,她仍不吐露真情,以致逼得西平絕望羞憤離家出走?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愛啊!
白蕙忍不住把心中的疑團提了出來。
方丹毫不猶豫地答道:「因為我恨,恨你的媽媽王竹茵,也恨你。我的樹白,我的西平,都被你們搶走了。妒忌的火燒得我肺爛心焦,我不能不這樣做。」
講了這番坦率得驚人的話之後,方丹突然反常地縱聲大笑起來:「好了,現在一切都明白了,你贏了。你和你母親一樣,是我的剋星。可是,這一切你是怎麼知道的?你媽媽告訴你的嗎?她可是答應過我,永不講出去的呀……」
林達海截斷方丹的話,說:「據我所知,大部分是她自己觀察、分析的結果。」
白蕙補充道:「我們剛剛去過蘇州,顧老先生把一切都告訴了我們。」
「顧會卿?」方丹自語似地問。
「正是,正是當初府上的家庭醫生。」林達海點點頭。
「好,好極了。我早知道,她是個古怪的姑娘,她竟然比我還聰明。」方丹對達海說。她又笑了,笑得十分淒厲。她那美麗的面龐,竟出現了幾分猙獰,她把臉轉向白蕙。「而且……你還姓白。我最喜歡的白。這使我一開始就不忍拒絕你,結果就鑄成了大錯。我真後悔,那天不該留下你,不該允許你住在家中,更不該讓你和西平接近……。」猛地,她收住笑聲,一臉悲哀地對白蕙、達海說;「那麼,現在你們打算怎麼辦,要我怎麼樣呢?」
林達海鄭重地說:「丁太太,把一切都如實說出來。這樣,你才能重新得到你的兒子。」
白蕙的心猛烈地抽搐起來:她將重新得到兒子,而我呢,我呢……
方丹手裡絞動著手絹,靜靜地思索了幾分鐘,對林達海、白蕙說:「請你們到文健的書房稍坐一會,那裡暖和些。我有點冷,上樓加件衣服,順便去叫一聲文健,他今天沒去上班。我要在文健面前講出一切。」說完,不管他們反應如何,站起身來走了。
她回到自己房裡,就打開床頭的一個小櫃,取出一瓶安眠藥,把藥片全部倒在手掌上,數也不數,連喝幾大口水,把它們全部吞了下去。然後,她重新緊一緊白色的大披肩,又照了照鏡子,對著鏡子裡的自己淒然苦笑一下,便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門,連房門都沒有關。
文健今天也有點小恙,但因為方丹堅持,他還是下樓來了。他穿著厚厚的睡抱,戴了一頂絨線壓發帽,腳穿棉鞋,步履遲緩,已明顯地現出了老態。
寒暄剛畢,方丹說:「文健,剛才達海和白小姐告訴我,樹白死了。」
「樹白死了?」文健驚愕得大張著嘴,倒吸一口冷氣。
「是的,死了。但這已無關緊要。我現在要告訴你另一件事。我知道,這一直是你心中的疑團。還是在我們結婚七個月,西平剛剛誕生的時候,你就疑心我在婚前不貞,西平也不是你而是另一個人的兒子。你曾經私下問過我的法國醫生,醫生幫我瞞過了你。但你並沒有真正釋疑。猜忌像一條毒蛇盤踞在你心裡,像一堵牆隔離了我們。你於是窺視我,防備我,一直冷淡我。我們就這樣在僵冷的空氣中過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啊,你的事業成功了,我的青春斷送了。今天,我要當著他們的面,清清楚楚地告訴你。你不必驚慌,達海和白小姐什麼都知道。西平確實不是你的兒子,而是樹白的兒子。我還要告訴你,我們從小青梅竹馬,相親相愛。到十七歲的時候,我們已經誰也離不開誰。我想和他結婚,但爸爸不同意。為了方氏企業的繼承和發展,爸爸選擇了你。現在看來,對於爸爸的事業來說,他沒有錯。可是,我們倆,不,還有樹白,卻都成了這場婚姻的受害者。樹白最慘,他因此神經失常。爸爸一下子毀了三個人。但既然事已至此,我也就徹底掩埋掉以往的一切陳跡,決心什麼也不對你說。過了這麼多年才對你坦白,這要請你原諒。好了,以後的事你都知道,我也不必多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