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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頁     晨薔

  看來這一堆紙片剛燃著不久就被弄滅,否則不會殘留下那麼多。白蕙想起她剛進墓地時,空寂寂的,似乎沒一個人,也許那時方樹白正蹲在地上燒紙,所以遠遠地沒看到他。是因為我的到來驚擾了他,使他不能再繼續燒,還是他有意把這些殘存的東西留給我呢?

  領帶扣、書籤、畫像……看來媽媽心目中念念不忘的戀人竟是方樹白,而方樹白也一定很愛媽媽。當初他注視我、追逐我,想向我傾訴,一定是因為他神志不清時,把我誤認為媽媽了。今天他又特意到墓地來弔唁,送上媽媽最愛的花……  一個念頭突然在白蕙腦中一閃,既然媽媽的戀人是他,那麼又怎會和丁文健……會不會他才是我的父親,而根本不是丁文健。記得我追問那領帶扣是誰的,媽媽說過是爸爸留下的,說得雖然猶豫,但她畢竟說的是爸爸呀!何況媽媽讓我姓白,不就是樹白的白嗎?是因為我媽媽離開了他,樹白才變瘋的吧?

  不,不對,白蕙否定了。她想起來,林達海說過,據方家當時的家庭醫師顧會卿講,樹白是因為失戀而變瘋的,媽媽為了照顧他的瘋病才進入方家。可見他原先另有戀人,而她又是誰呢?  兩個字一下從白蕙的腦海中蹦出來:方丹!西平不是親口告訴過我,他看到方丹去灰樓的行徑嗎?對了,那次方丹聽我們偶然彈起《阿多尼斯獻給維納斯》時如此失態,方丹愛樹白無可置疑。樹白是不是也愛方丹?他會法文,這些畫像的內容表明他一定在法國呆過,也許他和方丹青年時代是一對戀人?那麼……那麼……也有可能西平是他的兒子?

  天哪!西平和他多麼相像。原來,我第一次見他就有的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就因為西平像他,那眉毛,那眼睛,那身材……我曾在各種情況下,不止一次地把他們倆重疊在一起。  白蕙的腦於亂了,頭緒太多,她想得頭疼,疼得要裂開,但她無法使自己停止思考。

  一絲苦笑浮上白蕙唇邊,「我真傻啊!」她想:「我坐在這裡胡思亂想,一會兒想我或許是方樹白的女兒,一會兒又想西平或許是方樹白的兒子,原來就是為了想給自己證明,我和西平不是兄妹,我們倆的父親並不都是丁文健。」

  突然就像有一道閃電劃過白蕙的腦海,把裡面的一切照得雪亮。她猛地從台階上跳起,「媽媽,媽媽一定知道我和西平不是兄妹!」

  媽媽臨終前最後一個鏡頭清清楚楚浮現在她眼前:……媽媽拚命地想搖頭,媽媽看著她和西平……迸足全力說:「記住……要記住……媽媽……一句話……」  媽媽的眼光那麼著急,恐怖,她說:「來不及了……」她那麼渴盼著要告訴我們的、要我們記住的「一句話」是什麼呢?

  一定就是她最後實在沒力氣說完的那一句,「西平……不,……不是……」

  西平不是丁文健的兒子!媽媽,你就是想告訴我們這句話,對嗎?

  一串串熱淚滾落在白蕙臉上。她撫摸著墓碑上媽媽的畫像,哭著說:「媽媽,你到死神志也是清醒的,因為你掛念著女兒,擔心著女兒的未來,你不能讓自己昏迷,直到你身體中最後一絲元氣消逝。」

  白蕙慢慢跪在墓碑前,對著畫像上的媽媽,低語道:媽媽,當你一聽說西平是丁文健的兒子時,你堅決要我斷絕與他來往,我現在多麼能理解媽媽的心情,你不能讓我再捲入丁家這一漩渦中去。但是後來你看出女兒已離不開西平,你心軟了,決心要把一切都告訴我們。你那天不是說讓我晚上把西平帶到醫院去,你有話要和我們說嗎?可是,你來不及說了,誰都沒想到死神那麼快就降臨。但你還是搶在死神前面,對我和西平表示祝福,你不願女兒沒有你的祝福而走上婚禮的聖壇。你一定想到,將來會有一道障礙攔在我們面前,你急切地要我們牢記,西平不是丁文健的兒子,我和西平不是兄妹,我們可以幸福地結合在一起。

  「媽媽,我說得對嗎?」白蕙淚眼朦朧凝視著媽媽的畫像,輕聲問道。

  奇跡出現了!白蕙分明看到,畫像上的媽媽竟閉了一下眼睛,然後再睜開,帶著那麼偷快而欣慰的微笑望著女兒,好像是說:「女兒,我的好女兒,你終於明白了,現在我可放心了。」

  「媽媽!媽媽!」白蕙對著媽媽的畫像高聲叫道,「我親愛的媽媽呀!」

  緊張、激動、悲痛、驚奇……種種強烈的刺激使這個早已心力交瘁、疲備不堪的姑娘一下昏倒在墓碑前。

  管墓地的老人叫來救護車,白蕙被送往醫院,她很快便甦醒了。不管醫生的勸阻,她執意要出院。她要去找林達海,讓林達海帶她去見顧會卿醫生。她相信,在那個方樹白髮瘋時正在方家當家庭醫師、後來又推薦媽媽去方家的老大夫那裡,一定能找到線索。

  她要證實這一切!

  一條烏篷小船「依依呀呀」地從蘇州城外的一個碼頭開出,直向東山島駛去。船上除了艄公,只有三、五人。其中就有風塵僕僕從上海趕來的白蕙與林達海。他們今天要去尋找方公館早年的家庭醫師顧會卿。

  立春已過,在上海這樣的大都會裡,冬天的蕭條景象尚未退盡,但在這江南水鄉,卻已到處都能感到大自然旺盛的生命氣息。

  小船離開蘇州,駛向無邊的太湖,不一會已到了浩淼的湖面。一輪紅日雖然還被包裹在早晨的薄霧之中,但它鮮艷透亮的球體,已預示出磅礡蓋世的無窮活力。遠遠的青山和近處蒼翠的小島,雖然似乎還在沉睡,但不時掠過船邊的白鳥和快活的野鶩,使人感到萬物已在春風中甦醒。勤勞的漁人在撒網,忙碌的魚鷹兒一會兒紮下水去,一會兒跳上船舷。這一切對於白蕙來說,新鮮極了。她只覺得自己置身於一幅天然的山水畫中,心中的天地大為開闊。即使萬一找不到那位年逾古稀的顧醫生,她也已經認為不虛此行。

  當然,白蕙的顧慮未免多餘。

  雖然已屆八十八歲高齡,但長年生活於山野清新空氣之中的顧會卿,臉色紅潤、聲音宏亮、步履矯健,行動之間令人有神仙風道骨超然塵外之感。他的那頭黑髮,簡直令剛剛年過「知命」的林達海欽羨不已。

  林達海一見顧會卿就說:「顧老先生,還記得我嗎?」

  顧會卿打量一下林達海說:「記得,記得,前些年先生曾專程從上海來找過在下,詢問方樹白當年病情。」

  白蕙一聽,心中暗暗高興。看來這位老先生記憶力非常好。但願他不會因為久居世外桃源、不食人間煙火而忘卻紛繁雜亂的俗人細事。

  「那麼,顧老先生,請您認一認這一位,」達海把身後的白蕙推到顧會卿面前,「您能猜得到她是您哪位故人的女兒嗎?」

  顧會卿退後一步,略微瞇起眼睛,細細地看著白蕙的臉然後又打量著她的身材,白蕙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來,羞怯地笑了笑。

  顧會卿忽然仰面撫掌大笑;「姑娘,老夫正自疑惑,你這一笑,我便完全肯定了。你是……白蕙!」

  顧會卿的話,不但使白蕙,而且讓林達海也大為吃驚。好一位活神仙,他不僅認出白蕙是吳清雲的女兒,而且還準確無誤地叫出白蕙的名字。

  「你和你母親形容彷彿,特別是笑模樣兒,可謂像極,」顧會卿說,「你母親好嗎?她怎麼不來,我們多年沒見了。」

  「我媽媽……已經去世了,」白蕙低眉答道,「她長年患病,終於不治,是幾個月前病逝的。」

  顧會卿臉上露出一絲怫郁悲愴之色,許久未出聲。

  等他的神情漸漸平靜,白蕙開口問:「顧老先生,您很熟悉我媽媽,是嗎?」

  「豈止熟悉令堂,我也熟悉你呀。」顧會卿說。

  見白蕙與林達海一副愕然不解的樣子,他微微一笑,站起身來說:「請跟我來。」

  轉過一道屏風,來到一間不大的內室,顧會卿對白蕙說:「今日我要講句老話:姑娘,你就是在這間屋子裡出生的呢。」又指著牆上掛的一個墨繪的老婦人遺像:「拙荊曾為 你接生。而你的名字『蕙』,還是老夫所起。」

  「是嗎!」白蕙驚奇地問,別有一番滋味地打量一下這間不大的屋子。

  顧會卿點點頭:「當時你母親非要在下給你起名。我對她說,你那麼喜歡蘭花,何不給女兒取個單名『蕙』字」。

  聽顧會卿這一說,白蕙初見這位老者那點兒陌生和拘束感都已煙消雲散。她像面對一位能證其前生、料其來世的先知一般,對顧會卿充滿崇敬和信服。她低聲問:「顧老先生,能否請您告知我的身世來歷。我母親何以在貴宅生下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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