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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頁     晨薔

  「爸,你有這樣的理由嗎?究竟是什麼樣的理由?」西平一下子衝到文健面前,抓住他的雙手,兩眼炯炯地盯著他問。

  在兒子如火的熱情和緊迫的追問面前,丁文健再也無法匿藏、無法躲避、無法延宕。他咬了咬牙,恨恨地瞥方丹一眼,然後對西平說:「這是爸爸的一個錯誤,平生所犯的唯一一次過失。」

  「我不明白,爸爸。」西平說。

  「你和白蕙不能結婚,因為……因為我是你們兩個人的父親。」文健終於說了出來。  「什麼!」西平驚愕地撒了文健的手,猛地往後一跳。他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但丁文健卻以沉痛的口吻繼續說道:「是的,西平,你和白蕙實際上是同父異母的兄妹。」

  這一次絕對不是自己聽錯了。西平象被晴天霹靂打中似地愣在那裡。突然,他惡狠狠地問文健:「你敢肯定你沒有搞錯?」

  文健低著頭,不敢看西平:「我從巴黎回來,第一眼見到白蕙,就產生了懷疑,後來我派人專門調查,證實了。」

  西平被徹底擊垮了。但他仍像一個快要溺死的人,想抓住一根救命草似地,他轉身面對方丹,滿臉猙獰,聲音發顫地問:「這是真的嗎?媽,你說!」  西平可怕的表情把方丹嚇住了。她扳住他的肩膀,用力搖著,像是要把他從夢中搖醒:「孩子,別傻,天底下好女孩多得很,難道非得白蕙不成!」

  「你是說,白蕙她真的是我妹妹?」西平不顧一切,固執地追問。

  「孩子,你要承認事實呀。」方丹說。

  西平突然對著方丹吼起來:「那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為什麼!」

  方丹只好哄他:「我也是剛剛知道啊。」

  「西平,原諒爸爸吧,」文健走過來訕訕地說,「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但你畢竟多了一個妹妹。」

  「妹妹,妹妹。哈哈哈哈。」西平放聲大笑起來,他笑得那麼響,那麼狂,書房的牆壁都彷彿被他的笑聲震得嘩嘩直響。猛然,笑聲停了,西平像一頭受傷的獅子,甩動長髮,撕扯衣衫和領帶,瞪著血紅的雙眼,向父母發出淒厲的吼聲:「我不要,我不要什麼妹妹。我要的是妻子,妻子啊!」

  說完,他就瘋了似地直衝出書房。

  「西平,」方丹驚叫一聲追了出去。

  一陣寒風襲來,把書房的門吹得「蓬蓬」直響。

  文健精疲力竭地倒在沙發上。

  號稱東亞第一大都會的不夜城上海,連最熱鬧、最繁華的街市在午夜時分,也終於安靜下來。

  電影院散了最後一場,戲園子已鼓停歌歇,各大公司和那些摩天大樓頂部的霓虹燈廣告,也都陸續熄滅。平時人流擁擠、市聲嘈雜的馬路,此刻顯得十分空曠而寂寥。只有各公司、各店舖門口和樓上支出的五彩旗——上面寫著「賤賣」、「歲未大減價」、「大賠血本」之類字樣——在寒風中有一陣無一陣地劈啪作響,或者偶爾開過的街車,短暫地打破這深夜的寧靜。

  臘月的上海,實在是夠冷的。黃浦江上吹來又冷又濕的風,使人無法擺脫、無處躲避。市區那些高樓大廈,白天裡它的一面佔盡陽光,另一面就給街面投下濃重的陰影。到了晚間,一幢幢大樓則像一個個蹲踞著的巨獸。那些零零星星亮著電燈的窗戶,就像巨獸螢光閃閃的眼或白森森的撩牙。它們的另一個可怕之處是製造出上海人在冬天時最害怕而又無法躲避的穿堂風。這兩天北方的寒潮南下,一陣緊似一陣的西北風直刮得滿街樹葉飄零翻捲,直刮得街上本已寥寥無幾的行人無不把脖子縮得緊緊的,把雙手套在袖籠裡匆匆而走。在這樣天寒地凍的夜晚,誰不想趕快回到自己溫暖的家中啊。

  然而且慢,請看長街那頭不是正慢悠悠走過來一個衣著單薄的年輕人嗎?他既沒有穿大衣棉襖,也沒有戴帽子圍巾,卻走得那樣緩慢,似乎在到處尋找著什麼。他的腳步有點滯重,深一腳淺一腳的,又彷彿是喝過酒,微微帶著幾分醉意。如果你能跟他貼近一點,你還可以聽到他口中正在唸唸有詞,在獨自叨咕著什麼……

  這個青年人怎麼啦?瘋子?醉鬼?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當然都不是。四個小時之前,他還和心愛的女友情意綿綿地流連咖啡館。兩個小時以前,他還在家中舒適的書房裡跟父母談話。對了,正是那場談話把他拋向了街頭。正是那場談話撕碎了籠罩於家庭之上溫情脈脈的紗幕,毀掉了他對父母的敬重,絞殺了他的美夢,炸裂了他的心。他從父母的言語、表情、神態中確鑿無疑地知道了:他正熱戀著、一心想與之結為伉儷的情人,竟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當最初的懷疑被排除之後,他簡直如被五雷轟頂,簡直象被入扔進冰洞,整個活生生的世界都在他面前崩潰了。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來到這寒冷而空寂的街頭。他彷彿聽到過媽媽那撕肝裂膽的呼喚:「西平啊——」。可是他覺得那喊聲是在另一個世界,遙遠渺茫而與自已無關。

  他甚至來不及,不,是根本沒有想到對犯罪的父親痛加責難,更不必說對他那段不光彩的往事嚴加究詰。他弄不清,至少到目前為止,他還不想弄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只要無法推翻那事實,就什麼都毫無意義。

  昏昏然漫無目的地在長街躑躅了兩個小時,砭骨的涼風寒氣才使他一片混亂的頭腦漸漸冷靜下來,清醒起來。也是在這時候,他才感到自己心房的疼痛,那種使人感到死神在迫近的疼痛。

  一個念頭死死地糾纏著他:原來父親,平日道貌岸然的父親竟是這樣一個人。自己的家竟是這樣一個隱藏著醜行與恥辱的家!

  他猛然想起,當自己在少年時代於無意中窺視到母親對樹白表叔的愛戀,從而多多少少發現了他們的隱情之後,曾對父親寄予過那麼大的同情和憐憫。他曾經那樣殷切地關注,衷心地焦慮。他怕母親處事不慎或用情過分,更怕父親終有一天會發現秘密而無法容忍。他那顆小小的,尚未成熟的心,幾乎承受不了這種折磨。可是那時候他能找誰來分擔呢?他又敢向誰傾訴呢?他只能獨自一人緊張地觀察,以一切細枝末節、蛛絲馬跡來觀察,並暗暗祈禱家境的平和。幸好,多少年來,生活就那樣平平淡淡地過去,什麼可怕的事也沒有發生。

  等到他長大成人,等到他對父親的重利輕情,寡言少趣有了更多切身的體會之後,他才漸漸把同情和憐憫移向母親一邊。媽媽的性格和才華確實和爸爸的為人太不相稱。一個浪漫而多情的女人,實在不該嫁給一心只想發展事業的企業家。真不知他們當初是怎樣結合的。

  可是,他又怎能想到,父親雖然缺乏風情,卻又會對母親不忠,會做出那種讓正派人不齒的事,並且極不負責任。

  迎面一陣強勁的寒風,吹得他幾乎打了一個趔趄。他索性立定下來,轉目四望。深夜的街景和白天何其不同。這不是人聲喧鬧、車水馬龍的南京路嗎?這不是五光七彩紛呈,鶯歌燕舞不斷的花花世界嗎?為什麼現在又靜又黑,簡直像一片荒無人煙的墳場?究竟哪一個才是它的真實面貌?

  無數個問題,在他腦海中浮現:

  世界上的萬事萬物就這樣沒有定准?冥冥中的命運之神就這樣喜歡捉弄人?

  為什麼我和白蕙……

  哦,白蕙,白蕙,我怎能接受你是我妹妹這個事實?我曾經那樣狂熱地追求你,愛戀你,而你也終於被我的癡情和誠意所感動。我們正共同憧憬著無限美好的未來。難道,難道這一切都是一場鬧劇,而且是一場想起來令人難堪的鬧劇?

  他還不習慣,還不願意把白蕙當作自己的妹妹來想。這對他來說,真是很難很難。

  他在自己心中默默地對白蕙說:也許,此刻你正在睡鄉里做著甜蜜的夢;也許,也許你的肢體還能感受到我的愛撫,你的嘴唇還沒有忘記我的熱吻,而你的心,則因為有了寄托和歸宿而感到寧靜和熨帖。可是,你怎麼想得到殘酷的命運已經準備好給你無情的一擊,而且是我無法與你分擔的一擊——我的存在不但不能減輕這一擊的份量,相反會使這份量加倍增大。

  哦,親愛的蕙,明天我將如何告訴你這一切!丁文健是你生身的父親,「我是你同父異母的兄長。這些話,我怎麼說得出口?這究竟是人話,還是殺人的刀呢?你的神經,你的心靈,能受得了嗎?你會厭棄這可怕的、善於欺騙人的人世嗎?你會去死嗎?我真怕呀!這殘忍的使命,非得由我來執行,你那美好的生命,非得由我來親手結束嗎?你……你還在等待我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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